知青(一)

吕东建

 

  社会上的这种散乱,整个无政府状态,方方面面各行各业到处乱七八糟。要想纠正过来, 还清静纯洁于民众,还淳朴善良于民众,还良好的社会环境于民众, 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谈何容易!被搞乱了的思想,被搞乱了的民心, 被搞乱了的道德,被搞乱了的公检法要想纠正过来,谈何容易!这一代年轻人,已注定被毁了!

  复课闹革命已经收拢了社会上的闲散,最最黄金般的时间, 就是这样已经白白的被浪费掉了,很多人都感到了心慌,该怎么办? 在复课闹革命的期间,学生们为要追回失去的时间,一下进入了非常紧迫的学习中,希望能进入、 能赶上正常的社会齿轮运转中!天真的想法,幼稚的打算,不是个人能够主宰的!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 除了革掉了以刘少奇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命以外,还搞打、 砸、抄、抢,搞武斗,烧、杀、抢无恶不作,搞乱了中国的所有, 打烂了中国的一切,难道就这样算了?没事了?一点责任都不负?

  “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要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各大报纸、广播里,一天到晚都是这段话。各单位都进驻了工宣队,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这样, 没有人敢在工人领导的革命委员会面前说不,工人师傅就是政策和法律的执行者和守护者! 这些工人师傅最大的功劳,就是执行和监督这些学生下农村!

  这一代年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场运动的性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没有教育好的人, 更没有意识到这一代人被抛弃了!天真烂漫地举着大红旗,打着锣敲着鼓,背着“背包戴着红袖章,穿着退色的军装, 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最时尚的革命歌曲,喊着到农村去干革命最豪迈的口号, 在工宣队的护送下,坐着大卡车支边下农村去了!还有好多人早就看到,早就意识到,这个味道不对, 这个祸水要倒在老百姓的头上了!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不让自己的子女下农村!还有很多老百姓, 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女去,知道那边远的山区农村,不是城市里的人能待得下去的,但是没有办法不去。按规定, 必须下户口,没人知道将来怎样,没人知道命运的安排意味着在农村生活一辈子,你的身份从学生变成了农民。好听一点,叫知识青年。

  史上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中国所有的学校,没有学生。 所有的年轻人都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什么?因为没有教育好。有人偷偷说了,这是劳动改造, 这是没有宣判的服刑。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国出现了。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像蒸发了一样,到处空空荡荡, 城市失去了活力。

  老八号晚上又听到猫头鹰叫了,这久违了的叫声,好亲切好熟悉! 这小精灵怎么就知道这家园安全了呢?

  在农村,知青像撒下去的芝麻,东一粒西一粒, 十里八乡见不到一个同学,煤油灯让大家感受到的是,孤独,寂寞和无聊。艰苦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 无情地打磨着带刺的棱角,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出头之日,好多人几乎一天不说话,没话说,没人说 。

  1968年的元旦,所有老八号下乡的知青里, 最早回家来的是三弟。按理说,他不该下,因为腭裂病,算残疾人。 可是从外表看不出来,只有说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脚没什么问题,为了自尊,他就下去了。在绵阳地区, 那地方很富裕,每天的工分值一块多,比仁寿县好多了。 三弟给连伯伯带回来两瓶绵竹大曲,几十斤大米,还有好多花生。周孃孃高兴得合不上嘴,老是问这问那的, 她最担心最心疼的就是他!三弟已经快一米八的大个子,身体健壮匀称,透着一股青春的活力,不多言不多语, 还会搞无线电,带着自己安装的收音机到农村去,周围的人都会用羡慕的眼光看他。

  光明路开始热闹起来,撒落在各地的知青们,都带着当地的特产回到家里。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都长高长壮晒黑了!各家各户都浸沉在欢乐的气氛中。楼上蓝家宝下到仁寿县钟祥区,她没有太多的表情, 也不太说当地的情况,只带了一只鸡和几斤花生回来,家里的冷清, 在小娟儿和家宝的笑声中热闹起来!楼下陈姆姆家,陈木兰的回来,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快乐, 反而看见各家的小孩子都变成了小伙子大姑娘,自己的弟弟却是一个残废,她多么希望弟弟也是正常人, 也是下农村回来的知青啊!这种悲哀占据了她的笑容。而她的弟弟, 在这残酷的现实里,不得不接受这自然的法则,没有了怒火,没有了怨恨,没有了抗争!抬不起头, 常搬个凳子出来在红豆木大树下晒太阳。姐也回来了,看到带回来的米,花生,鸡等东西,一家人高兴得很, 我们家的笑声是最爽朗的,也是老八号最大的,老远老远都能听到! 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都不约而同地传出来剁肉、切菜、宰鸡的声音和烹饪的味道,都在为自家的孩子能在下农村后, 平安回来而尽情的高兴着!楼下的公用水龙头就没有空过, 昔日的身影都变了样,上走廊的石梯,小伙子们都是一跳一纵, 两步就上去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们,个个都是婀娜多姿,梨花带露,含苞待放!老八号又翻了一页!

  在这苦难的岁月里,有老八号的欢乐,也有老八号的眼泪, 有老八号的平淡,更有老八号的皱纹!她把这金子般的年代, 一幕一幕地放映在老八号历史的屏幕上,也把这晶莹剔透的浪花, 汇聚在老八号长河的日子里!美好的年华,蹉跎的岁月,把这些可爱稚嫩的面孔变得青春靓丽! 把这些纯洁善良的心灵变得敢爱敢恨!把这些嫩绿幼小的弱苗变得粗壮挺拔!

  有天早上碰到郭毅,他说三弟打了一只猫头鹰。我不信,问在哪儿? 郭毅指了指地方,在那颗大树子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 在一堆藿蔴边,有一只猫头鹰,死了,有一只翅膀被三弟割了! 我站在旁边看了很久,心里很难过,这小精灵怎么了, 怎么会死了呢?它是老八号的一部分!从我们害怕它的叫声到想听,一听到它的声音就感到亲切悦耳, 它每天都会在夜晚出来给我们打招呼,来问候我们, 它陪伴着我们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它见证了我们从少年走向青年, 它是大树子的陪伴,又是大树子的哨兵!大树子是它的家, 也为它遮风避雨,大树子用自己的枝叶为它梳妆打扮!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样悲凉!没有了,我们的小伙伴,陪伴着我们的小精灵没有了, 老八号从此晚上再也听不到猫头鹰的叫声了!这童话王国里的声音只在永远的记忆里了!

  千差万错,鬼使神差,浑浑噩噩,不由自主,愚蠢至极地办了一件事,办了一件人生转折的大事!刚满十六岁, 没人催没人逼,以为这是必然的,就自己把户口给下了! 等于把自己抛向了社会,自己要自食其力,自己走自己的路了!十六中第二批走的好几百人,张晓光,张有清等, 原龙江路小学的都在里头,无论是谁,必须全部都下去, 除了有病的和残疾人。全国年龄最小的,初六八级的初一学生,于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下去了,知青(文盲)!

  跟姐下到一起,仁寿县,中祥区,来凤公社,团结大队,二小队 。

  我要下农村了,妈妈不放心,又没有办法,成天不知道该干什么, 不该干什么,总是心神不定的!帮我准备好了行李,坐在床边上发呆!其实妈妈在想,我这个不谙世事, 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没有生活能力的孩子,这一路走出去, 不知道有多少坎坷,多少艰难险阻,多少人生不测在前面,能应付得来吗?能面对这社会的险恶应付得来吗? 想到这一切妈妈的心都碎了!她不敢往下想,越想心越痛! 她默默地祈祷,“主,基督耶稣眷顾我这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平安!”我有点看出来妈妈的担心,说:“不怕的,我已经长大了,没关系, 又是和姐在一起,你看我都快一米七了,没问题的。”临走时我不要妈妈来送,我怕她伤感,妈妈和弟弟还是来了, 车还没开,我就催促妈妈回去了!当车启动时,我没有痛苦,没有伤心,浑浑噩噩麻麻木木,呆呆傻傻, 不知道我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了,更不知道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结束了!还没有来得及去审视这一切, 好像连眼睛都还没有来得及睁开,只觉得懵懵懂懂昏昏沉沉的, 脚下的车轮就带着我匆匆地走出了少年时代,开始了我的青年征程!

  临走时,妈妈给了我二十块钱,十斤省粮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觉得好沉重。妈妈叮嘱道,“要省着点用,不要到急用时没有就麻烦了!天冷了你自己要加衣服, 被子脏了拿回来洗!在外面要当心,不要去逞能!”车到了钟祥镇了,要住一夜,耳边还在响起妈妈的叮嘱。       

  第二天,什么时候跟张晓光分的手,是怎样走的这二十里地, 是谁来接的我,全不知道!只觉得浑身痒得难受,特别是腰, 大腿根,腋下,奇痒无比,无论怎么挠,抠,抓都不行, 止不住忍不住叫不出,痛苦不堪!而且身上到处都是红疙瘩, 连脖子上都有,越抠越痒,难受死了!我知道可能是跳蚤,昨晚睡在镇上,身上不知道惹到多少跳蚤。怎么办呢? 居然找不到清除的办法,就得忍受着!没两天,浑身上下已经抠烂了,几百个红疙瘩,烂了的地方在流血。 姐说肯定是跳蚤,要脱下来抖才行。等出工了,我关上门,把所有的衣服全脱光,拿毛巾在身上抽,拍,打, 这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肤了。然后一件一件地拿着衣服,从门缝里伸出去抖,使劲抖,越抖越愤怒,越抖越气愤, 恨不得跳到冰冷的冬水田里去,冻死这些跳蚤,用稀泥巴抹平这溃烂的皮肤!

  生产队见我太瘦,说先熟悉一下这里,不安排我出工。 每个月政府给我十二块钱补贴,队上扣着,只给八块钱。主要是买煤油,盐,每月要买一次肉回来,加点油气。

  我们最最担心的是堂屋里的这一堵墙,倾斜角度很大, 而且是向里面的,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我们的饭桌就靠这墙,如果正是我们吃饭的时候出问题,其后果不堪设想。 生产队没有其它房子,我们只能每天提心吊胆的要查看, 看看有没有又斜了一点,有没有异常的响声,随时随地都注意着,一但有风吹草动,赶紧跑!

  隔壁余子建养了一头生产队的牛,牛反刍我从来没见过, 觉得很有意思。喜欢看牛吃东西,这牛不认识我,不要我去搞它的东西,它生气了就会转过身子来,用屁股怼我, 因为牛鼻子是栓住的,它没办法怼到我,但我估计它怀恨在心。 有天下午,余子建放牛回来,走到前面的水田埂上,看着我说

  “你敢不敢骑?”

  “这有什么不敢的。”说着我就要跳上去。      

  “等一下”他抓住牛鼻子,

  “它要跑,没有抓的你坐不住,要摔下来的。”他说。我哪想那么多,说着就跳上去了。

  “我放手啦!”那牛背不像马背,牛肚皮又大,没有缰绳, 像坐在一个大皮球上根本坐不住。加上这牛对我的愤怒,终于找到报复我的机会了,它颠着跑起来,才跑两步, 就把我高高地抛起来,重重地摔在冬水田里。冬水田下面是两尺厚的稀泥巴,上面是两尺深的水, 我穿着棉衣裤陷在里面,爬都爬不起来。还是余子建拿锄头把子, 把我拖上来的!一身的稀泥巴一身的水,比落汤鸡还惨,狼狈极了! 怎么办,又冷,连换的衣服都没有。余子建也感到很对不起我,赶紧回去,拿出他的一件棉衣棉裤叫我穿上。 虽然衣服裤子都短都小,起码不会太冷。但是,那个娄烂, 那个狼狈,反扫荡的老棉裤穿在脚肚子上,我连站都不敢站起来, 像个童子军,叫花子,丑八怪一个!有小孩子满生产队一边跑,一边大叫,“东建娃儿滾了冬水田。”这叫声在死一样寂静的丘陵地带, 传得很远很远。姐收工了,瞪大眼睛张着嘴非常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我,气得使劲跺脚, 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我刚一站起来,她又挂着眼泪笑,又哭又笑, 她多么想在农民的眼里有一个好印象,可我的这一身打扮,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比小丑还怪!姐那个同学笑死了, 笑得捂着嘴笑,本来就胖,笑得蹲不下来,趴在桌子上笑!我没有办法,只能傻啦吧唧地站在那里,让她们笑, 这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难堪更狼狈的事了!

  晚上,余子建把我棉衣裤上的泥巴洗掉,拿到灶门前烤,余二娘也帮着烤,费了好大的力气, 总算第二天有自己的衣服裤子穿了!

  第二天姐说,你还是去出工吧,免得又掉到冬水田里去耍。 我正式的劳动就这样开始了!汪支书分配我去跟妇女劳动。 工分的计算,全劳力一天十分,给我的是六分。妇女最高是八分, 我还不够妇女的劳动力。这非常没面子,极大地刺激了我,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跟姐她们一样的六分, 我只能这样忍受着。手上打起了血泡,两个肩膀又红又肿,更不要说犁地,犁田,抬石头,插秧打谷等等等等, 最起码的要学会光脚挑担子下雨天不摔跤上山,这些都不会, 还没有一个小娃娃能干,说实话,六分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这种体力活要在漫长的劳动中磨练,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要不怕太阳晒不怕脱一身皮才行,慢慢来吧!      

  一个月过去了,已经不想跟妇女一起干活了,没劲! 常常跑去跟男人一起干活,不断地加强各种干活的体能,虽然还是给我六分,但我自己的脸上感到有光。饭量很大, 大得惊人,肚子里没有油,吃多少都不饱,而且饿得很快。

  始建镇离生产队只有五里小路,到那里赶集的知青不多。 几乎所有四周的知青都到中祥区赶集,无论远近, 大家都不怕走路了。每到赶集天,大家都不出工,都到区上聚一聚, 互相看看,问候问候。我们来回就是四十里,从不眨眼睛,可见劳动带来的变化。

  在一次出工前安排工作时,队长杨仲清扫了扫所有的人,“今年天气不好,要保水。余家湾大田要补水,把水都存到那里, 以备旱季无水时用。”说完,他挑了三个精壮劳力,都还没结婚的棒小伙子,余世超,杨五,郭六, 剩下一个居然没有人敢站出来,队长也犯难了。都知道是两架人力水车接力,把低处的水抽到高处去, 没把子力气不敢跟这几个小伙子拼。特别是杨五,是当地的回乡知青,趾高气昂地站在高处,俯视着众人, 看你们谁敢来!我踩过水车,也知道两架水车如果斗狠,那是非常的累也是非常的辛苦。我就看不惯杨五的傲气, 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再加上我要挣十分,不要妇女工分。于是大吼一声,   

“我来!”大家愣住了,队长看着我,笑了,       

“好,好啊!你跟郭六搭档,他们俩搭档,看看谁厉害。”有人说     

“你们斗不过他们俩的,你看他们一身的肌肉,要累死你们的!”    

“没什么好怕的,总要试一下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不敢去踩水呢?后来才知道,有老婆的农民没有耐力, 他们的力气都被他们的播种机卸掉了。

  翻过一道山坳的山脚下是保管室,木质水车桶有七、八米长,六、 七十公分见方,很好的木料做的,重得不得了,起码有一百多斤。 水车架和水车轱辘也有一百多斤。我们俩一人扛一样,翻山坳把水车搬到余家大田,很辛苦,特别是肩, 被车桶的棱角深深地压了一道血印,好痛!两架水车架好,斜度基本一致,我们在上面踩水车往大田里灌, 他们在下面供水给我们,谁踩不动了谁就认输,艰苦的斗水开始了! 一个修补田埂的老汉,在水中插了一根标记,看看水能升多少起来。大家都坐在扁担上,快速地踩,不断地坚持着! 不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衣服,我们就脱光衣服踩,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两条腿酸得不得了, 这就是要劲的时候,说什么都要熬住!几度我都想放弃,可回头看下面的,他们也是累的不行,也是呲牙咧嘴的, 可以说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他们不断地看我们的速度,咬着牙拼了命地坚持着!老头的水标记上, 水平面上升的速度和尺寸,使他惊讶,是他多少年都没有见到的,他不断地伸出拇指,不断地夸我们。 他干脆就站在那里看我们最后的比拼。我们都到极限, 几乎感到脚都抬不起来了,水车重千斤,我张开嘴,差点喊出来, 头上的筋冒起来有筷子粗,完全是在拼命的最后一脚,下面的放弃了,认输了!我还是大声喊了一声,“供水来!”我们也随即停下来,小腿,大腿,屁股从来就没有这么酸痛过。

  这一仗我打的是工分仗,争气仗。从此,队里任何人不敢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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