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一场终须一别



      父亲今天走完了他的一生。

      母亲说:你爸爸真是苦命啊!我说:那是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后来他遇到您了,母亲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相对来说就比较幸福了。加上父亲的努力,大学毕业留校教书,母亲姐姐也到了成都,而我是父母在成都的产物。母亲补充说:现在能过上好日子了,你爸的身体又不好了,病痛缠身了好多年。

      父亲出生在地主家庭(实为书香门第,他的爷爷是进士),他父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这个地主的独子幺儿却没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在老家上无片瓦 ,下无立锥之地,就连高中毕业考上川大也因家里没钱不能读大学。工作后,再参加考试,又考上了川医口腔系这个全世界有名当时国内医学院顶尖的学科。

      春节时我去医院看父亲,他突然问我:我的爸爸多少岁了?我说:爸爸,您以前没有告诉过我呢?如果您给我讲过您父亲的年龄,我就一定会记得的,那天我就觉得父亲想去找他爸爸了。

      我小的时候,大家常说某人得行(能干、全能):操音乐、打体育、还要懂些中草药(成都话:乐、育、药都发同样的音:“哟”),可能就是说的父亲这样的人吧。父亲的篮球、游泳、跳高都不错,最早在口腔合唱团,后来参加华西老教授合唱团,他是难得的男中音。

      父亲也写一手好的毛笔字,口腔医院的壁报很多都是父亲书写的。

      我们家三个女儿,可能没有儿子是父亲的最大遗憾吧,好在我的性格中很多男子汉的气概,这对父亲也算是一点慰籍。但父亲对我们三姐妹要求非常严格,听两个姐姐说小时候挨了不少打,我还好,父亲只打过一巴掌。父亲对我的严厉并不是打骂,也没有说教,但他对我一瞪眼,我就知道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我马上检讨自己,这也是我工作后成长的最重要的方式:遇到任何问题时首先反思自己,而不是去怪责别人。

      在家里,父亲是比较沉默的,言语不多。但他偶尔出一下声,会让我们全家人肚子笑痛。以前我就想:父亲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格,怎么能当老师呢?听他的学生讲,父亲上课的时候很诙谐,我那时就很想去他的课堂旁听,看看父亲是如何诙谐的。

      父亲的手一直都是纤细柔软的,直到他离开也不曾有茧疤,甚至老年斑都没有。父亲的医术精湛,体现在他灵巧的手上,他曾为很多孩子做过唇裂修复术,我小时候摔伤了脸也是父亲缝合伤口的,长大后没人能看出我脸上有伤疤。儿时母亲去农村劳动,父亲用胶线给我扎头发(那时还没有橡皮筋),我的头发一周可以一丝不乱,直到周末洗头后再扎。母亲的领导摔伤了脸送到门诊急诊室,他不要那里的医生给他缝合,一定要父亲给他缝合,这对不同医院科室的医生来说不是太尊重,但母亲的领导是高干,是抗美援朝的功臣,他就是信任父亲的医技!

      父亲还说自己是生命的裁判官,他看了病理切片就基本上可以判断病人的寿命,所以他逢人就劝:不要喝酒抽烟!

      父亲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当年一个姐姐支边去云南,一个姐姐下农村,姐姐他们那里的人也慕名到川医看病,找父亲帮忙找医生看病,父亲一般不会去麻烦别人,都是他大清早三四点钟去排队挂号。后来父亲自己身体不好了,他也不去找熟人,总是我母亲、当然最多的是我去找权威的医生给他看病。

      父亲是一个十足的帅哥,还是那种静静的高贵的气质帅,无论穿西装还是穿中山装都帅,医院的其他医生经常在我面前夸我父亲帅时,我心里那开心、那自豪的滋味……要是他出身在这个时代,那不知道要PK掉多少大明星!

      看了医院的讣告,父亲曾担任总支部书记一职,他以前在家里从来没给我们说过,我只知道父亲积极要求进步,当年我还经常就此挖苦他,他有如此坚定的信仰,实属难能可贵!当口腔医学院给他颁发《华西口腔杰出贡献奖》《华西口腔医学伯乐奖》时,父亲觉得是他莫大的荣幸,组织的认可、肯定,也是他努力认真工作的结果。

      全院子(公行道1号)的邻居都知道父亲最爱我,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我,哪怕是参加别人婚礼的一颗糖都要带回来给我吃。孩提时代的我,有一次在前坝和小朋友们耍,父亲来叫我回家,要我回去把手洗干净跪下,我马上跑回家,洗干净手,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后,扑通一下跪地上了,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事了,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父亲见状马上把我拉了起来,说:你咋这么瓜(傻)喃,叫你洗手是要你回来吃鸡蛋的!这就我的父亲。

      父亲是1954年考入川医的,本应该是1958年毕业的,他们那届的毕业生比较多,那时的医院不够多,接受不了那么多大学毕业生,所以他们延迟了一年毕业,当时正值国家搞中西医结合,父亲又去学习了中医,他的小儿中医治病可厉害了,院子里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好多都是吃父亲的中药长大,特别是我从深圳回家过节时,看到那么多小孩老远都在喊贾爷爷时,我问父亲那些小孩子怎么认识他的,父亲说他们都吃他的中药。可父亲自己却几乎不吃中药,他希望有什么灵丹妙药,一粒就可以让他不痛,一粒就可以治好他的帕金森病,估计父亲是怕吃中药苦。

      我参加中考时,父亲不愿意我浪费时间看小说,他就在每天中午吃饭时给我读一章节基督山伯爵,还有那些内部电影票,使我很年少时就看了无数好莱坞大片。

      活这么大了,我第一次面对与至亲的生离死别,心里纵是万般不舍,也终须一别。最亲爱的父亲:您往生极乐世界,天堂里您仍是大帅哥!您在我生命里的点点滴滴都留存在我心中。我们永远怀念您、爱您!

       小女儿:安琳于 2021.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