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血雨

吕东建

 

  老八号房子后面的两棵大铁树顶上,金黄色的一大团绒球花越长越大,毛茸茸的非常好看! 有大人说千年的铁树不开花,一旦开花铁树就要死了,这是铁树花!难道说这两棵大铁树要到年限了? 不过我们还是相信大人们说的是对的。就在这段时间里, 钟楼下荷花池旁边有几篷竹子,陆陆续续地也在开花,还有点好看。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罕见的事情都发生了, 竹子开花肯定是要死的,我们很早就知道,可铁树也开花了,老人们都说要出大事,年景不好!是这样的吗? 金黄色的铁树花越开越大了,隐隐地觉得就是要有什么事情!

 

  那是1966年,全中国人民的眼睛都睁大了,看到的听到的, 全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么多的革命歌曲,一下响彻全中国, 还有大量的毛主席语录,张贴在城市所有的地方和各个角落,新闻媒体报纸广播,整篇整篇整版整版,白天晚上, 全都是一个新名词——文化大革命。来得之快来得之猛,始料未及。 马上就有人说,“我们的教育制度是封、资、修的,是腐朽的,是官僚资本主义的教育,要推翻它,要打倒它, 我们要做无产阶级的红色接班人!”刚开始时还要组织大家读报纸, 学习新华社评论员的文章,没过两天就停课了!而且是全国的大、 中、小学,全部停课!全国的学生、工人、几乎所有人十分的亢奋, 他们站在这风口浪尖,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全国几乎瘫痪了。

  毛泽东认为这样不行,不够力度。 他要全国人民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要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他抛出了“我的一张大字报”他不要国家主席,他要打倒刘少奇, 打不倒刘少奇他就要重上井岗山打游击,一定要打倒刘少奇! 态度之坚决,立场之鲜明,完全是你死我活,敌我矛盾。 让全国人民感觉到的是,有人要害毛主席。全国的大造反开始了, 到处是红卫兵,要誓死保卫毛主席,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的个人崇拜达到极致!人们砸烂了公、检、法, 砸烂了机关学校、医院、工矿企业,砸烂了一切公共设施, 甚至波及到部队。世界上第一个无法无天的国家出现了!刘少奇, 邓小平,三家村四家店,全被打倒了。各单位想斗争谁就斗争谁, 五花大绑,抄家戴高帽子游街,而且往死里斗。市面上所有的东西, 全部凭号票才能买到,而且少得可怜。全国老百姓的生活贫穷潦倒、 苦难艰辛!人们没有吃的,勒紧裤腰带也要革命到底!

  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全国的红卫兵潮水般地爬满了火车涌进北京城, 毛主席红光满面佩戴红袖章,三次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漫山遍野的红卫兵挥手。看着全是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 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稚嫩的红卫兵,他知道,全国被点燃了!人们山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全国人民跳忠字舞, 不跳就是反革命。所有人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 都拿本毛主席语录,要先念一段毛主席语录,才能做要做的事情。 早请示晚汇报,哪怕是老头老太太,每天都必须这样做。

  我和弟弟待在家里不敢出去。妈妈受到严重的冲击, 带头批斗妈妈的就是药学系书记吴蓬和刘良述。说妈妈是阶级敌人, 是美蒋特务,是反动派,是右派分子,是反革命,要揪出来斗争,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家里抄家闹事,特别是那些大学生, 说是来家里查反动的东西,实际上是来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的。 爸爸有几套很漂亮的西装,被几个人拿着要走,妈妈死也不同意, 一把抱住这些衣服问他们,“这些衣服是反革命吗?它们反动吗?”妈妈有一点金银手饰什么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就给妈妈出主意, 肯定不能放在柜子里,一下就被拿走了。放在竹子椅子的洞里面, 用烂黑布堵住。结果,那些戴着袖套的红卫兵什么也没找到。

  爸爸也受到冲击了,没有妈妈受到的那么凶,但是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之后才能回来。 只有当一家人每天晚上都平安时,才能把当天的心放下来! 没过多久,口腔医院组织医疗队要到泸定县去搞医疗活动, 为贫下中农治病。实际上是去那里发动文化大革命,没人敢反对, 爸爸自然跑不掉,就跟着去了。妈妈每天被监视着,姐姐跟同学一起去步行串联, 我和弟弟就每天都到认定的一辆公交车上,宣传毛主席语录,这样可以避开很多的纠缠和麻烦。 时间不长就会背很多的毛主席语录了。每天晚上,那辆公交车要收车了我们才回去。妈妈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 又是在公交车上,比较安全,也就稍微放心一点。就这样有一个多月过去了,爸爸他们医疗队都回来了, 爸爸却没有回来。一打听,说是在泸定县出了事,两派斗争, 爸爸为保护整个医疗队,被关监狱扣在那里了。具体是怎么样的, 没人回答,都回家了,没人负责没人管!妈妈一下就着急了, 去到医院找谁谁不理,找谁谁不知道,特别是问到带队的队长,队长摇摇头说

  “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叫什么话呀?!医疗队是谁组织的?你是队长更应该负责任,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没了,一点责任都没有,就这样不闻不问的算了?你还我人来!”

  “你问我没有用,我不知道。”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口腔医院居然连一个说法都没有,没人负责, 没人过问。妈妈不知道爸爸死活,脊梁骨发冷,背上发麻, 头皮都紧了,简直不敢想象事情会怎样发展,将来怎么办!白天不敢说,晚上回来躲在家里哭!

  我们兄弟俩不懂事,还在外面跑。爸爸没有回来, 很快到处都知道了,都说爸爸是反革命,要不然怎么没有回来。 我们都没有想到,几乎光明路的所有小孩,都到我们家来闹事, 隔壁邻居,楼下邻居,前面红房子的都来了,每天都来好多好多人。 刚开始我们还敢跟他们吵,跟他们辩论,后来就不敢了,他们人多, 要打我们,骂我们是狗崽子,是反革命的儿子,是地富反坏右,文革中的所有专政语言全加在我们身上, 我们打不过就只能躲在家里面不敢出来。一出来,哪怕是个很小的小小孩子,都敢对我们大打出手,一边打一边喊“打呀,打死你们两个狗崽子,打死你们这些反革命。”马上就会引来一大帮人来打我们,我们只能跑,往家里跑, 他们就在后面追,甩石头打我们,用弹绷子打我们。打得我们不敢出来了他们还不罢休,你们不出来不行,就砸门, 用弹绷子打门,敲窗户,爬在窗户上看里面的我们藏在哪里。我们不敢出声,躲在墙角跟,趴在床底下, 或者装出家里没有人的假像,有时候能骗过他们。到了晚上天黑了,我们才敢出来去倒马桶!这真是暗无天日啊!

  更黑的时候来了,所谓的“二月逆流”就是说反革命要反攻倒算了!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贴到家里,门上,窗户上,我们的背上,不敢揭下来。川医开全校批斗大会,妈妈被揪到二广场台前, 开批斗大会,五花大绑地反绑着双手,两个人揪住她的头发,又打又踢,妈妈被打得死去活来,闭着眼睛,被强迫跪下, 脖子上挂了一个巨大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打了一个红色的大X。我和弟弟被勒令去现场, 叫我们俩站在会场口,陪斗。不敢看又不能不看,不敢哭又忍不住要哭,怎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妈妈不是反革命,妈妈没有反对过毛主席没有反对过共产党,为什么要斗争她?往死里打她?妈妈的好朋友杨端文杨孃孃, 站在离我们不远处,一边掉眼泪一边暗地里看着我们,生怕出什么意外!光明路的好多人,包括邻居同学都在场, 有表示同情的,站在老远。但也有好多人跟着一块闹,跟着一块喊,冲着我和弟弟举拳头,他们要用愤怒的口水要淹死我们! 我和弟弟不敢擦头上、脸上、身上的口痰,擦了就会被再吐!他们看着我们脸上的痰牵线往下掉不敢擦时,洋洋得意, 认为出了气了!二广场前面跪了一排反革命,有的脖子上还吊上一块砖,人跪在地上都变形了,腰疼的不得了, 有年纪大的忍受不住就倒下去了。妈妈没倒,她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忍受着这无耻的侮辱,她知道没有人能救她,她口渴想喝点水没人帮她, 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她感到快支撑不住了可能要死了!不行,我要看看,看看娃娃在哪里?他们安全吗?他们将来怎么办? 她强忍着屈辱和痛苦睁开了一点点眼睛,抬了一点头,努力地寻找着我们!看见了,看见我和弟弟胆怯地站在后面, 可怜啊!可怜那么小的娃娃跟着受罪!妈妈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地往下掉, 和满头满身的冷汗交融在一起,淌了一地!她浑身颤抖,全身发冷,汗水浸透了冬衣,她再也支撑不住了,身体一瘫软, 脖颈靠着挂在前面的牌子晕过去了!满会场都看见了,非但不救人,反而振臂高呼口号,那么多人都愤怒地跟着举手高喊口号, 他们打倒了我的妈妈,打倒了台上的所有被批斗的反革命!        

  批斗会开完,革命者大获全胜,他们把妈妈和所有的反革命拖上了大卡车,说是押到宁夏街市大监(成都市公安局 看守所)去了。

  我和弟弟找到二广场边厕所的水龙头,使劲地冲洗头上脸上和衣服上这愤怒的口痰,革命的口痰, 无产阶级的口痰!可是,无论我们怎么洗,就是洗不干净,总是口痰臭,恶心,可能这就是无产阶级的烙印吧!

  我和弟弟吓得不敢回家,半路上肯定会有人要打我们。就想到口腔医院爸爸的好朋友们,或许能得到他们的一点保护。 可我们就是没有想到,他们的处境也很危险,就是不该去找他们。小孩子不懂事,这时谁敢见我们呢?躲都来不及。 好不容易找到吴叔叔,他惊恐万状,“你们快不要来了!你们赶快写一张和你妈妈脱离母子关系的声明, 把它贴到大字报最多的地方,等大家都看到了,这样可能会好一点。”说完关上了我们唯一的希望之门!天黑了, 我和弟弟战战兢兢地回家去,左看右看,怕有人看见我们,好不容易回到家,赶紧把门关上,轻手轻脚,不敢弄出声音来, 更不敢开灯,再靠着门听听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爸爸妈妈都没有了,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去宁夏街市大监找妈妈? 看了一下饭票,数了一下还有多少钱多少粮票,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夜深了,大树子上,猫头鹰和往常一样,无忧无虑地叫着,外面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来,应该没有人了。 我和弟弟赶紧去倒两天来没敢倒的马桶,四处宁静,刷马桶的声音在大树子底下回荡。天是那样的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想起妈妈每天在这里洗衣服,也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妈妈吃饭了没有,妈妈好不好,是否有人欺负她, 止不住的眼泪像开了闸一样往下掉,掉在刷马桶的水里,不知道马桶刷干净了没有!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 把所有的人都冲到了这无序的洪流当中,昏昏沉沉没有方向,没有天日,只有“红太阳”,没日没夜地挂在空中!

  楼上蓝天鹤蓝伯伯,张玉钿张孃孃,一开始就是被革命的对象,他们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是国外回来的特务,是反革命, 要抄家。蓝家宝已是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贤惠勤快,懂事善解人意,老俩口非常的疼爱,害怕出事, 早早地就把她和小娟儿送到西昌,大儿子蓝家琛工作的地质队去了,这是躲避灾难唯一的最好选择。她们没有看到这可怕的一幕!

  那些抄家的红卫兵来了,开着大卡车,五花大绑押着蓝伯伯回来的!他们要抄烂这个反动的家,要拉走这些个腐朽的东西, 砸烂这个反革命的窝!他们把蓝伯伯家的所有东西全搬了出来,堆了一地。金银手饰,存折细软,无一漏网的全部东西, 连一张清单都没有,任何手续都没有,是谁负责也没有,一车一车往上装,整整三车!他们满怀着胜利的喜悦, 满带着这辉煌的战利品,踏着革命的步伐,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走了!大公白果树能挡住解放军的军车, 却栏不住红卫兵的车轮,家里除了一张床和桌子,连凳子都拉走了,地下室里的家具也拉走了!蓝伯伯看着他们要走时说,“请你们给我们留一点饭票吧!”老俩口呆呆地站在大树子下, 看着这些红卫兵——自己的学生,走远了才转过身来,蓝伯伯右手抬不起来了,左手整理了一下只有一个镜片的金丝眼镜, 搀扶着张孃孃步履蹒跚慢慢地往回走。

  那只大黄猫站在楼梯口,朝着他们“咪咪”地叫个不停,它是他们唯一的安慰!它好像在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它在诉说它的愤怒,也只有它能够愤怒!张孃孃给它说,“是啊,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给你吃点什么呢?这里还有老鼠, 你去抓老鼠吧!”说完,她抱着它慢慢地上楼,老泪纵横,眼泪滴在柔软的皮毛上,大黄猫在深情地舔着主人的眼泪!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国不是国,家不是家,为什么要回来?!”

   在二广场的批斗大会上,蓝伯伯就站在妈妈的边上,他们打他、骂他、批他、斗他,挂牌子戴高帽子,百般地凌辱还不算, 他们拿来铁丝,要穿蓝伯伯的嘴皮游街!蓝伯伯死也不从,他们一帮人强行按着他穿铁丝!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的残忍, 丧尽天良地伤害自己的老师,这是哪家的王朝哪家的王法?好歹他是回国的专家教授,川医的教务主任啊! 可怜蓝伯伯满脸的鲜血,鲜血染红了老人的衣衫,点点滴滴撒在二广场舞台前!老人倒在地上,痛苦不堪,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用自己的鲜血抗争着!

  受不了这屈辱,好多人寻了短见,我的爷爷后来在广州,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去抗争了!我们家的好朋友梁伯伯家, 梁宁的妈妈刘传义孃孃跳楼走了!还有好多的家破人亡,惊心动魄的冤屈,和那些扭曲了的人性,都永久地记载在了华西坝的那段篇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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