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工人

吕东建

   75年的春节刚过完,咪杨他们都到成都的新单位报到上班了,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非常无奈地还要回重庆。毛了,坐慢车,不买票,不管那么多查到就补,没查到总有点发泄成功感,还真的成功了。

 

       青工培训刚好最后一天,劳动科万干事斜我一眼,满肚子的不高兴,这个不把培训放在眼里的自由散漫之人,回来了。所有家在重庆的同学好几十个,都在这个会议室里,他们都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不敢说话,没人敢跟我打招呼。可见这培训的严格,也足见这个万干事的厉害,都有点怕下车间时,被分到不愿去的车间。我弯腰给大家行礼,站在门口,姓万的不理我,只是自己讲话,就等我站在那里,以示惩罚!

    李家沱看守所后面的山脊梁上,一排高低不平的平瓦房宿舍里,
已经没有同学们的身影,每间房子都空着,“嗖嗖”的冷风吹得房子“呜呜”响。天黑了,偌大个山上只有我一个人,落魄、孤独、寂寞令人非常难受!我就像一个囚犯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对面黑暗中的山影,不知不觉地被刺骨的山风,吹得一身冰凉,好不凄惨。慢慢地想起童话世界里的王国——老八号我的家,一幕幕一幅幅,不断涌现出来,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又笑了,仿佛没有了那种可怜。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回成都!新生还没来,我就是这 里的所有者,地主。

    我被分配到四十一车间搞大型立式车床,旋转夹盘直径3.4米,
可以加工几乎五米直径两米高的大型工件。这车床太大,四十一车间放不下,就放在水轮车间。所有水轮机厂最大型的设备都在这里,旁边是2.3米,再过去是5米,对面是8米卧床,还有好多大型设备,把整个水轮车间装点得非常宏大气派。3米4有两个师傅,都姓梁。老梁师傅快退休了,很显然我是来接班的。两位梁师傅很欢迎我,年轻,高大,帅气,开这样的大车床再好不过的了。老梁师傅告诉我,“你刚来,还是学徒工,先不要搞,就是看我们做就是。”于是,师傅们在安装大型工件,累的满头大汗,我未获同意,站在旁边看,不敢坐,帮忙递工具。一个大型的工具柜里,放满了各种刀具,各种工具,有一股很浓烈的机油味。准备工作做好了,开始加工了,一刀下去,最长的时间有时要三、四个小时才走完,只要车刀没坏,就一点事都没有,可以坐一个班。车间的工作分两班倒,夜班是从下午四点到晚上一点,两毛钱加班费。

    老梁师傅是大车班的班长,每天早上都按规定开晨会,
总是笑咪咪的,从没见他发过火,和蔼可亲。可就是没人敢迟到,没人敢在他讲话时冒泡,更没人敢在开晨会时吃早餐。每天老生常谈,总要检查的是安全,设备好坏,产品质量,完成情况,下达任务,各车床有什么问题等等!谁要是出了废品,那就是犯了天条,在他的工作记录中,肯定就是重重的一笔,大家都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造次。基本都是老二级车工,升一级都困难得很。

    老梁师傅因为快退休了,一般就不上中班,主要是白班多一些。
但他常常晚上也来,害怕出废品,特别重点有几个比较木讷的,常在他几个周围转悠。像个车间主任,但更像监工。他是五级车工,牛得很,走路跟个螃蟹似的,哪里有问题都找他,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因为他脸上的皱纹长得像他在笑,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你也觉得他在笑。

    水轮机厂主要生产一千两百五千瓦水轮发电机,所有加工,生产,
都是围绕着这个来的,厂里有机加工车间,(有车,钳,铣,磨,刨等,)锻工车间,铸造车间,化工车间等,样样俱全,共三千八百多人,在重庆市只是一个中型企业。

    重庆人,火爆直率,热情好客,耿直义气。工人师傅豪爽粗狂,
善解人意,大方肯帮忙。用重庆话讲,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屁儿底底那种。

    厂里的第一场篮球赛,通知我参加,高兴得很,
终于有报仇雪恨的机会了。虽然非常想打球,心里痒的不得了,但还是用最大的毅力忍住了,并告诉他们,我不打球了。谁叫你们要强行留我在重庆,不让我回成都,我就是要报复你们,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真还就是没去,为此我十分得意,把他们几个气得不行,打完球晚上不回宿舍,团团转转把工会主席,领队,教练围住不让走。

   “东建不来打球事出有因,你们把他留下来不让人家回家,
又不去关心一下,人家一个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好歹也是工会的成员撒,有什么困难你们都不晓得,连最起码的去看一下都没得。人家打个屁的球,是老子也不打撒。”特别是歪嘴,骂得嘴角翻白泡泡,越骂越气,

   “你们切撒,给老子现在就切看撒。”(你们去,现在就去)!
孙启发和方幺也在帮腔,

   “听说他还住在山上,连个宿舍都没得,睡觉的地方都没得,
打个屁啊!日你妈是老子也不打,今天他要在就不得输。”这个粗口也是他们几个重庆仔儿的口头禅。

   “他住到山上哪点儿我们都没切过,我们明天到车间找他嘛!”
工会主席几乎是在哀求,才得以脱身。

  第二天早上, 四十一车间办公室,孙主任正在骂那个又出了废品的人,“
你啷个老是看错一格呢?你当时是啷个想的撒?是眼睛花吗?是思想不集中?还是想到哪个婆娘了吗?总是在这一环出问题,而且车小了那么多,连补焊都不行。你那台125有问题吗?你晓不晓得这块报废的价值?”孙主任气得发抖,拳头都攥紧了,恨不得一拳打过去。“走走走!到你那台车床上,你做给我看看,究竟是啥子问题。”老梁师傅也在,拿着图纸,戴着老花眼镜,不停地掉眼泪,还是像在笑!正好工会的几个人和工会主席都来了,刚到车间门口,就听到孙主任在喊“走走走。”把他几个吓得愣在那里。孙主任很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不晓得你们大架光临。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你们请等一下,我处理完这事。”他转过身来,“老梁师傅,你先带他去现场,我一会就来。”“什么事情啊?”孙主任立马换了一幅笑脸!工会主席首先检讨,说了一万个对不起,孙主任还是不明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得罪了哪个?”好不容易才搞明白,原来输了球,“哈哈哈哈!好,我叫他来,我们的确是关心不够。年轻人不容易啊!”

  孙启发帮我,搬到他的那个宿舍,在球场边的二楼上。
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在铸造车间做木工模具,也是老技校生,何顺华。另一个是大炼钢期间进厂的,因为咳嗽厉害,又抽烟厉害,吐一地板的痰,恶心死了,还歪得很,没人敢跟他说话,都叫他老屁眼儿虫。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太不尊重老师傅了,他俩笑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所有同学当中,我是第一个最先找到宿舍的。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听到那种从肺里干咳的声音,
给人一种出不来气的感觉,让人听着难受死了,我用被子捂住耳朵,可是不行,他翻身就往地板上吐痰,有一堆了,还在不断地咳。恶心得实在忍不住了,

   “师傅,能不能忍住一下?”他把我的好意当驴肝肺,

   “你个青沟子,关你屁事,老子喜欢。”


   “啊!”把我气得不得了,

   “你个老屁眼儿虫!”这一骂,把他俩开心死了,捂着被子笑。

  老屁眼儿虫在窗户下面,放了两个泡菜坛子,都没太在意。
可我老闻到臭味,觉得不对,就跟何顺华说,他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全是蛆,一股恶臭!怎么办?我们俩都不敢动,怕老屁眼儿虫发疯。就又盖上盖子,给坛口上加了点水,不让臭气跑出来。可成天都在恶心,不是滋味。没两天,何顺华没想过,抱起老屁眼儿虫的泡菜坛子,从窗户上就丢了出去,砸在去厕所的路上,一地的蛆。

  穿着最大号的劳动布工作服,很不合身,长度都够,就是太肥,
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再装一个人。浪浪框框,难看死了。找缝纫工帮忙,改瘦一点,花了一块五毛钱,那么贵,锤了好一会儿胸口。

 


  3.4米,由于我的到来,就开始分班了,老梁师傅带一班,我和梁师傅一班。按理,起码要我在半年定级以后,才能跟梁师开班,因为工期紧,人手又不够,老梁师傅就推迟退,提前把我推上去了。这就需要我加快对设备的了解和操作。3.4米有左右两个刀架,对刀时要爬上二楼去,然后在总控台输入数据。虽是大型车床,但万变不离其宗,进刀量,车刀角度,断屑槽大小形状,都是切削原理里面学过的。每次梁师对完刀,开车以后,我都要仔细地看,仔细地想,仔细地与我心中的方案比较,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合理不合理。很快就发现梁师 傅有不安全的操作习惯,不注重车刀断屑槽的应用,万事无所谓的态度。我觉得很危险,开始不敢说,只是坐在旁边休息时,就要想,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怎么办?总控台上的按键,该如何操作,在发生问题时,最快最合理地操控,包括巨大的惯性转动等等。大车床车下来的铁屑,与小车床车下来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铁块,蓝色的,有时候是烧红了的,砸在地板上直冒青烟,很恐怖。

  在不长的时间里,对3.4米的了解和操作,已经到了很熟悉的地步了。所有我见过的工件,从安装到加工,都没有问题,完全可以胜任。在磨刀具时,我常常按照线速度的不同,选择刀具不同的角度大小和各种断屑槽。刚开始时,还给梁师看看,后来他不说什么,自己决定,给于我极大的操作空间,我可以让铁屑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有一点,我独立操作时,车床加工是轻快的,铁屑像莴笋片一样,而且是白色的。还没转正,我已经可以非常熟练地操作,在工具柜里有一个我摆放工具的空间了。为此,老梁师傅很是高兴,孙主任自然也早就知道,这个小伙子好用,顶得起来。

  老梁师傅有一天专门来看我操作。从安装工件开始,我不要梁师傅帮忙,完全由我独立自主,从校正工件到固定工件,从刀具选择到各角度磨刀,以及断 屑槽大小形状,根据工件直径到线速度选择等,一气喝成,并在开车前,我告诉老梁师傅,车下来的铁 屑是什么样的。在我熟练而又麻利的操作中,老梁师傅感到欣慰,看到车床正是按照我的选择,轻快地加工着,他高兴 得不得了,不时地发出呵呵的笑声!但我还是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老梁师傅说,

    “在以前,要四级车工才能单独开3.4米,如今你半年不到,能如此轻车路熟地驾驭,真是太好了。但是不能骄傲啊!”

    “是的是的,这都是梁师傅教的,带的,我是跟梁师傅学的。”梁师傅在一旁,那个高兴,从来就没见过他笑得如此的灿烂。

  第二天早上开晨会,老梁师傅好好地表扬了我一 番。当着那么多老技校生,都是老二级工,我很不自在,只是说,是大家帮助我的,是梁师傅带的。老梁师傅是想借我的事去鞭策一下那两个老出废品的人,可人家不高兴,我早看出来了,要躲远一点,我不愿意生什么是非。在后来的工作中,我的注意力是非常集中的,总要检查并确认没有问题,才肯开车。

  重庆市大企业职工篮球联赛开始了,要到杨家坪住下来,连续打一个多月的球,厂里又发球鞋,又发运动服。当拿回来这些东西时,老屁眼儿虫不高兴了,骂厂里是败家子,白白地把那么多钱拿去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孙启发正试穿着得意时,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老屁眼儿虫高脚屎没屙干净,关你屁事。”我们都没料到他敢这样骂他,都捏了一把汗,怕老屁眼儿虫发癫。可老屁眼儿虫就是怕孙启发,竟不敢说话了。后来听说孙启发曾经因打架,被抓过。他人长得五大三粗,一只眼睛又是斜的,他在看你的时候,会经常认为他在看别人。老屁眼儿虫不敢说话,是刚好看到孙启发那只斜眼儿看着自己。从此我们知道,有什么事时,叫孙启发去收拾他。

  水轮机厂在涪陵地区,建了一个分厂,要分一部份师傅去。老屁眼儿虫老家在涪陵,一申请就批准了。当我得知老屁眼儿虫要走时,很是高兴,并决定要好好地大扫除一下。
  

  星期天,都走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找了两把拖把,要把这地板彻彻底底地拖干净。不知道拖了多少遍,直到把地板的本色都拖出来,把原来老屁眼儿虫吐的,都干了的老痰都擦干净了,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晚上,他几个回来看到寝室里那么干净,都很自然地听我的话,好像我成了这个寝室的室长似的。
  

  41车间后面有一道小门,可以直通到长江边,我非常好奇,不知道外面的景色,总想出去看看。团支部搞活动,打开了这道门,眼前的这一切深深地吸引着我!这里的江面十分宽阔,刚好是一个江湾处,一片不太大的沙滩,洁白细软,巨大的礁石星罗棋布点缀在沙滩上,江湾两边是山崖,形成天然屏障。这块不太大的江湾,就成了41车间的后江景花园,非常漂亮。常有纤夫从此拉船往上游走,纤夫们常常一丝不挂,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晒得黝黑发亮,与雪白的沙滩形成巨大的反差,他们不在乎人们怎么看,只要拉着纤绳平安地过险滩。

  厂里包装设备用的木板,都是很好的木料,有人拿了两块出去垫脚,搞完活动就不要了,丢在沙滩上。大的那块木板很好,我觉得可以做音箱,决定要。同事们说从厂门口出不去,你只有拿着木板,从那边的山崖上翻过去才行。我拿着木板顺着沙滩走,又慢慢地上了山崖,爬到崖口上,哇,好大的风。我坐在岩石上,看着滚滚的长江,波澜壮阔,奔流不息,好美丽的景色!脑海里马上就出现了很多的回忆,很多的往事,这“哗哗”的长江水像一个巨大的屏幕,一幕一幕地,带着往事从眼前一一流过!我喜欢这里的景色,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像是要对长江述说些什么,久久地坐在那里,直到天黑!

  星期天,应老梁师傅的邀请,去他家吃饭,自然很高兴,正是吃不饱的时候有人请吃饭,不吃百不吃,却不知何意,空着手就去了。

  穆小渝就住在他家隔壁,门挨着门,我就在他家门口跟穆小渝讲话。穆小渝个子不高,两条辫子又粗又长,都拖到屁股下面了,说话轻言细语,文静温柔,不算漂亮,但挺可人的。跟她说话很愉快,讲了好久都进不去老梁师傅的门,他也不在意,不打扰我们说话。后来还是穆小渝说,你再不去梁师傅家,人家要生气了!

 

  老梁师傅没请其他客人,他老俩口和他大女儿在家,忙上忙下,张罗着午饭。他女儿跟穆小渝是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相互知根知底。我不太在意她是否漂亮,只觉得她很勤快,不多言多语,贤淑文静。非常在意中午这餐饭,真是个没长醒的大男孩!老梁师傅和师母到是问长问短,很仔细地听我们家的情况,听我的故事,注意我的眼神。因为没有醒,根本不知道请我吃饭的用意,也不尴尬也不拘束,说话挺开朗的,常看着师母在一旁笑,我以为她喜欢听我说话。中午的饭吃得很饱,很满足。眼光却不常落在他女儿身上,老梁师傅只是叫我常来,很欢迎你来做客!

  工人生活,就这样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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