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河

吕东建

 

 

  妻带着肚子把把在家,收到爸爸的来信,就带着信, 到7237部队来找我。我们11厂和35厂为主组成的篮球队,训练和吃住都在7237部队,要参加省属部队的联赛。 妻带着肚子把把在部队大院门口,被哨兵拦住不让进。哨兵打电话询问篮球队有没有这人,我得知是妻找我时,吃惊不小, 我以为家里出事了,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三步并着两步去接妻进来,妻看我惊恐,赶紧说是爸爸来信, 说要调我去广州。“哦”我这才放下心来,有说不出的高兴。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起码像在一潭死水里,泛起的涟漪,是美好的。 本来屋子里还坐满了人,这一阵就只剩我们俩和肚子把把了。

  接部队领导通知,单独给我安排了一间住房。这怎么好意思呢? 川医离7237部队那么近,我又是队长,当着全队的人,不能把这头给带坏了。

  我在队里很说得起话,领队是军人,非常尊重我的意见, 凡事都经我同意,他去执行。集训队总共十八人,一个月后,淘汰六人。全队准备一周后,到小鱼洞35厂训练。

  在部队训练期间,王实莫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把他也搞出来, 在集训时帮忙吹吹裁判。他不想上班,厂里被管得没意思,所有人像被五花大绑地捆着,有劲发不出,有力不能出, 成天这样消磨时间,让人心里发慌,再加上又没有奖金,没劲。他的心早就飞到我们那里去了。集训队里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无所谓经费住宿的问题。我想了想,就跟领队商量,用7237部队的专用信签纸,写了一封借调函, 盖上部队对外的专用章,交由王实莫自己带会回去,行与不行都看他自己怎么说了。王实莫喜出望外, 高高兴兴地拿着借调函,到厂工会,找副主席蒋文宽。老蒋看到是7237部队公函,不敢怠慢,马上给五车间打电话, 要求车间支持一下。五车间接电话的是三鸣,三鸣的声音洪亮,在一楼的车间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也有意要让主任听见, 几乎是在电话里吼叫,特别把部队的名字叫得响亮。主任听得清楚,问得明白,赶紧凑到电话旁,轻轻跟三鸣说,“你定,你定了就是。”王实莫在工会办公室里,十分享受着这个时刻, 他很赞赏自己的策划安排,更知道三鸣肯定会支持,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和得意!

  一个月的训练很快就要结束了,要淘汰六个人。由领队,教练, 队长和裁判,组成了决定这事的核心小组。队里这几天的气氛非常紧张,人心惶惶,已经没办法正常训练了。 有好几个人,都在努力地接近我,想打听一下消息。为了尽早安定人心,在我的建议下,决定核心小组提前开会。

  11厂就是我和石岷两人,我就叫石岷带队出去自由训练。 这是石岷第一次有这样大的权利,带领全队独立训练,俨然一个大教练,自然有点儿屁颠儿屁颠儿的。

  会议很快就决定了五名要离开的人,大家的意见看法都高度统一。 问题就集中在第二中锋的身上。按球技来看,除了35厂的中锋之外,他是不二人选,比赛时也有点激情, 应该还是可以的。但此人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不太听话,脾气大。如果是在比赛中,不听招呼发飙,必然影响全队的情绪, 此乃兵家之大忌。这人在队里也不太有人缘,除训练之外,几乎没人跟他说话。会议决定让他离队,要教练通知。 这有点为难教练,我就出了个主意,叫领队跟教练一起去宣布决定。领队是军人,没有拐弯抹角的方法,直来直去搞惯了, 劈头盖脑就把话倒了出来。这下可不得了,本来就不听招呼,又听到这样的决定,如此没面子的事情摊到自己头上, 马上就恼羞成怒,脏话都骂出来了。军人就是军人,一脸涨的通红,“你是哪个单位的,我关你禁闭,通知你单位来领人。”还别说, 这人就吃这个,蔫儿了。

  47军来了一个队,平均身高比我们高出一大截,我们打不过, 我又嫌昆明部队试飞站的那人打得不好,心里闷闷不乐。突然想到张俊,肯定要好很多,加上石岷, 几乎就是大半个11厂球队,不如把他调来,就是这个决定。

  我不管只剩最后两场球,到办公室找到领队,说明来意,就是要调张俊来。

  这时我才看到我在这个队里说话有多大的份量。领导马上同意, 雷厉风行,当即表示亲自派车前往11厂去调人。

  张俊的到来,使我们恢复了11厂的默契, 球队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判若两队。接下来的比赛,7237部队的领导都来看,开心得很。当官的看高兴了, 领队自然有面子,笑得合不拢嘴,赛后还直埋怨我为什么不早点把张俊调过来。东民也来了,“这个才是你们的风格嘛,打得好。”妻带着肚子把把, 受到部队领导的热情接待,专门安排她们坐在主席台。

  厂里不景气,一层不变,没有活力,没有生气,死水一潭。 当官的把持着这片天,强制地消耗着我们的青春。胆大的,怨天怨地,胆小的忍气吞声,却不能改变这一切。离开这里, 换一个环境,是改变这一切的办法之一。我怀着这样的希望,开始了调动工作的事宜。

  厂里早就有了不放人的说法,而且已经通知到各单位。 当我去到技术科,找到科长说明来意并递上请调报告时,所得到的答复是,“你死了这个心吧,走不了,不是技术科不同意, 是厂里不放。”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厂长李道文,非他不行。

  早有人在背后提前把消息告诉了李厂长, 使我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他。躲是躲不掉的,早上还没拉哨之前,我守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递上了请调报告。“厂里有规定, 集体开会决定,所有干部调动一律不准。”他头都不回,转身就走,完全不看我的请调理由。无论这个请调报告写得有多动情在理, 人家瞟都不瞟一眼,有什么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缠住他,你不同意我就天天找,找到你烦。他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开始跟我谈条件了。

  “厂里可以在八号院给你分房子,四十几平米带地板的一楼。 再把你爱人也调来厂里工作,在技术科当描图员。”

  妻听到这条件,她同意我们接受厂长的建议, 这样也解决了东民的住房问题。我认为只要调动,东民的住房就不是问题,还是坚持要走。 我的坚持已经到了顽固的地步,听不进去任何条件,就是要走。最后达成口头协议,交钱,交11厂给我的培训费。天价,两千块。 我的头都大了,哪里拿得出这一大笔钱啊?

  这事梁宁晓得了,我帮你去找个人,看看行不行,过几天给你答复。

       广州暨南大学要参加高校教工篮球比赛,早早地就开始了训练。 每天来训练的人不少,可水平不行,大家都很着急。无论怎样,今年的比赛,说什么都不能再输给华南理工大学和华南师范大学了。

  下午,爸爸去球场打球,好几个小伙子都在问, 调动的事进行怎么样了。大于凑上来,“都是暨南大学的人了,有什么问题呢,请假来住一段时间,打打比赛,再回去就办调动手续了,多好。”

  这是个很惬意的想法,反正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厂里了, 厂里也都知道我要走,不太在意我的存在和纪律,几乎就是一个半自由战士。在征得妈妈的同意后,和妻商量好, 准备带肚子把把到广州,就不带回成都了。这样就解决了我们好大一个问题,这几年来生活的艰辛, 一下就随着这个决定变得不存在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这里的高校联赛,水平很高,主要是华工,华师, 中大和暨大之间的竞争。大家都津津乐道每场比赛,又因为我的到来,这次暨大横扫了华工、华师,就成了永久的话题。

  姐去到幼儿园,找到王一的儿媳妇姜鲁,把一件很难办的事情, 变得很简单很方便。肚子把把每天就顺理成章地上幼儿园了。

  我临走之前跟肚子把把说:“你就在奶奶这里,我回去搬家过来,以后就在这边生活和工作, 好不好?”她没太听懂,瞪大眼睛看着我,

  “好嘛,但是你晚上要来陪我哈。”我笑了,

  “晚上奶奶陪你睡觉,我回成都去搬家,过几天就来。”她听懂了, 马上眼睛里就包满了眼泪,

  “你不要我了?”她咧着嘴,

  “爸爸,带我也回去,我帮你搬家。”没想到她有了这样的说话能力,更让人觉得她可怜,乖得令人心疼, 心碎!我还想说服她,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赶快转身。我送她到了幼儿园门口,亲了亲肚子把把,

  “你乖哈,爸爸下午来接你。”

  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进去,那种分离和不舍,像是永久的。 下午她要看不到我去接她,她一定会非常的伤心,一定会很惊恐地到处寻找,那种善意的谎言,给她带来的失望和孤独,像被抛弃了的那种可怜, 强烈地在我心里震颤!我慢慢地走到明湖边,站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收住了眼泪!

  空军工程部的篮球联赛要开始了,地点在河北省石家庄市。 我们11厂的球队,全部都去到彭县的35厂训练,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我刚回来,就接到参加训练的通知,必须马上去,一刻不能耽误。

  都以为我找得到地方,我也觉得知道应该怎么走, 将仅有的一点钱买了票就上了长途汽车。到了彭县,我就打听小渔洞在哪里,得到的答复是,还有六十多公里, 而且没有当天的车了。我简直懵了,怎么会这样呢?天色暗下来,肚子又饿,难道我要上不沾天下不沾地了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怎么办?路边有个开手扶拖拉机的人,他说很远,但可以送我去,要四十块钱。我是万般无奈,只要你送我到目的地,就有钱给你。 于是,二话不说就跳上车,这下放心了。

  这手扶拖拉机越走,路越陡越走不动,越走越偏僻,天都黑尽了, 还没找到,真是急死人。开拖拉机的人问我是什么单位,我知道就是35厂,他连听都没听过,不可能找到。加上一路上山, 手扶拖拉机像喘着粗气的老牛,爬得十分吃力。在一段稍平缓的地方,他把车停在路边休息,并埋怨,

  “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这一下真傻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大男人,被这样困在山里,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是拿定主意不下车,他也是拿定主意,没拿到车钱不让走人。两人就这样耗着,谁也不说话, 谁都说不出来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看不清楚。还是我先打破寂寞,我问他,

  “这山里有狼吗?”

  “你就是狼。”

  “哈哈哈哈哈,那你不怕我吃了你?”

  “哎呀师傅,算我求你了,你不是真的要抢我吧,我没钱。”

  “你放心,你看我像不像是抢人的土匪嘛,真的是35厂,我没有来过,找不到。” 我们俩就在这漆黑的山林里,寻找着无奈的开心, 也非常担心会不会在这荒郊野岭里,有什么危险,最怕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泥石流。就在这时,远处来了车。 他赶紧跳下来站在路中间,挥手示意,生怕那车跑掉了。来的是一辆军车,一个小孩子军人下来,问是什么情况。 我说明原因后,那军人要我们跟着他到了两里外的军营,他用军用电话呼叫35厂。电话的声音太小,杂音又大, 简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好不容易才把电话转到招待所,王实莫接的电话,使劲地吼,才知道是我。全队都醒了,挤到一起, 盼星星盼月亮,你终于来了。手扶拖拉机的司机看到了希望,来了精神,按王实莫说的地方,晚上一点多, 把我送到了35厂招待所。他拿到钱,说能不能多给两块钱饭钱。

  几乎一夜没睡,我一直在想着肚子把把, 不晓得她是不是一边哭着要我,一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在35厂招待所的训练是艰苦的,我是教练兼队员, 按我在体工队的训练科目,减一点强度,男女一视同仁,不讲情面,简直就是一个专业队在训练。

  每天训练完回来,都在埋怨刘祝欢, 袜子和鞋子买不回来就换不下来,寝室里臭得不得了。每天,大家一回来,就把鞋和袜子都脱在走廊上,然后赶紧关门。结果, 走廊上不通风,完全是毒瓦斯,没人敢来。

  张俊为人忠厚,喜欢吹牛,特别是狗、鸽子、鱼什么的, 没有他不知道的。大家喜欢听,常常要挑逗他,他也很幽默,总是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因为和大家的关系好,也开得起玩笑, 这帮人就老整他。一天上午训练完,张俊去洗澡,蔡银生和闫学兵,一人揭开张俊的枕头,一人捻起张俊的臭袜子,放在枕头下盖住, 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在一旁偷看。那袜子臭啊,臭的不得了,可张俊洗澡回来就是没发现,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休息, 一点都没闻到枕头底下的味道。这几个在一旁看着笑,笑得合不拢嘴,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都还是没有引起张俊的怀疑,他居然马上就打起了呼噜,太不可思议了。下午起来训练,找不到袜子时, 这几个才说在枕头底下,等张俊拿出来,都起壳壳了,又把大家臭得捂住鼻子笑得不行。最奇怪的,他怎么就闻不到臭呢? 按他们的评比,张俊的袜子是最臭的。

  张俊的两个女儿,小帆和小舸,必须带一个跟我们去石家庄,否则,她大姐照顾不过来。

  蒋文宽一时走不了,王实莫、刘祝欢和我,组成的领导小组, 带着11厂的男、女篮球队,欢天喜地的出发了。小舸身高超过一米,按理说要买孩票。为省钱,我就抱着她检票, 躲过了一张孩票。火车上,大家都为不上班,能公费出来打球,感到无比的兴奋和开心。35厂男、女篮球队与我们同车厢, 更是有说不出的高兴。此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安全,不能出什么事情。还有就是全队的纪律性, 要求大家服从安排,不准擅自行动。如有不听招呼的,我们有权开除他。虽说在出发前,全队开会宣布过这些事, 但到了现在,还是觉得肩上有担子了。毕竟有几个人,特别是女队的,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好在大家都很尊敬我, 也很怕我,而且是到了相当的程度。无论他(她)们在干嘛,只要看到我来了,会马上停下来,收住笑容而且非常严肃地看着我, 生怕我说他们哪里不对。等我刚一转身,一定会有人指着最开心的人,“你娃着了,肯定要着开除的。”接着又是一阵大笑。车厢里的欢笑声,一直持续到晚上车厢里关灯。

  刚到石家庄,女队的几个最胆大不怕事的, 把小舸打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张俊只是宽厚地笑一笑,我不高兴了,我觉得是丑化了我们自己。非常严肃地问:“这是哪个干的好事?马上去洗干净,否则不准吃饭”。 吓得那几个女孩子不敢说话,赶紧带着小舸去洗,连饭都不敢来吃。还是王实莫去说好话,她两个才收住眼泪下楼来。 刘祝欢坐在我旁边,比较得意地对着几个女孩子,“没有一个军事化管理是不行的。”

  小舸不吃饭,谁说都没有用,谁的话都不听,包括张俊, 好说歹说她理都不理,坐在那儿发愣。食堂要关门了,有人来找我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咋个不吃饭呢”? 她不敢看我也不说话,赶紧端起碗,几口就吃完了。在旁边的王实莫和刘祝欢使劲笑,“家家都有不吃饭的娃娃, 就是找不到你这样,可以让娃娃吃饭的人。” 各单位参赛队,陆陆续续都到齐并开始了赛前热身,我们才发现, 我们一定是垫底的。东道主毫不掩饰,就是河北省青年队,就是来拿冠军的。好多队里都有请来的枪手,只有我们是纯业余的, 全队都比人家矮一大截,没有公平,失去了竞争,陪太子攻书,没有任何意义。跟谁申诉都没有用,得到的答复是最流行的语言,“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于是, 什么样的脏话都出来了,什么样的酸水都倒出来了,所有成都人说普通话的幽默,令人捧腹。

  可想而知,有这种情绪,不可能打好球。其结果是,打一场输一场, 再战再输,完全没有信心,没有斗志。一种彻底放弃的情绪,早就制止不住,也抑制不住。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 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这使全队都有了一种仇恨,或多或少都要发生点事情来。其他队都不把这些当回事儿,可成都人不行,加上嘴巴里不干不净的, 组委会的眼睛也开始发恨了。

  伙食开得不好,我们觉得被克扣了,交了那么多钱,没有象样的菜。 提过几次意见,如石沉大海,大家都只能忍气吞声。说来也巧,这天中午吃饭时,发现唯一的一份肉菜,腊鸭里面居然有蛆。 这下不得了,女队那两桌也有,几乎所有人都愤怒了,完全制止不住,无论我怎样努力控制大家的情绪,还是惊动了组委会的人员。

  有话好好说,绝不可骂人。连续几天的窝囊有人气不过, 把碗扣在盘子里。来的几个人看到这犯忌,也听到了刺耳的脏话,再也忍受不了你们这帮人,也开始发泄,双方开始了正真的对阵。 女队的这帮女娃子,声音又大,又尖,十分的有穿透力,加上男队的助阵,她们把那种骂人的开心和高兴,当成了一种享受。 对方完全被激怒了,一着急就冒出来一句,

  “就是蛆又怎么了,也是蛋白质,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不吃就滚蛋。”

  “滚就滚,我就不吃你这套”。我在怒不可遏之时,冒出来了这句话。

  我不说话则罢,只要一说,那就是圣旨。全队可找到出气的办法了, 一窝蜂地全回去收拾东西走人。还有人说,往被子里倒豆瓣酱。也有人怕我不敢走,跑来激将我,“你不能说了走又不走哈。”

  我赶紧跑到招待所大厅,几乎是在咆哮,叫所有人听着,“所有寝室,必须是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的, 谁要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谁就不准走。我要每个寝室检查过后,才准走。”

  十分钟后,我去到所有人的房间,虽然房间都很整洁, 还是检查了所有人的被子,是否都叠整齐了,伸手再摸摸被子里有没有豆瓣酱。确认没有出格的事,放心了。 完全不顾今天晚上,有空军工程部的领导要来,而且可能要来看望每个队,“大家听我的命令,走,出发。”

  男女队一共二十四人,加王实莫,刘祝欢和小舸,共二十七人,一窝蜂地出了招待所门。

  这动静太大了点,早就有好几个组委会的人,守在门口, 无论他们怎么说好话,无论怎样挡,都不能阻止我们走的决心。他们死死地拉着我们的背包带,几乎是哀求了,还是不能阻止我们。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远去!

  在这一刻,感到对方的无助、无奈和愤怒, 也为这谁都阻止不了我们的行动,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可解了这许多天来,胸中的闷气!像笼中之鸟,重新获得自由, 高兴开心,爽朗快乐,朝着我们不知道的目的地走…。

  一路上,我始终自己问自己,我们的行动是不是太冲动了? 我们代表的是单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5701工厂,不是个人。脑子里是懵的,不知道是福是祸?没过多久, 我开始犯难了,按我们的步行速度,要五个小时以后,也就是晚上八点以后,才能到县城,而且没有到北京的长途客车了。 必须要住一夜,所有吃住行所产生的费用,很难报销,大家肯出这钱吗?队里没有一分钱,怎么办? 我知道这事情不能说出来,特别是在这情绪不稳的时候,否则会炸锅的。

  空军工程部的一个副部长,现役军人, 经不住组委会加油添醋的黑我们,怒不可遏地带领着一大帮人,去到招待所,要看我们是不是在床上在被窝里倒了豆瓣酱。 服务员打开了所有我们住的房间,他检查了每一个房间,每一个铺位,对组委会的人说:“所有的房间都很整洁, 这是一支有组织纪律的球队,我看不到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没有什么过错”。并马上命令派车出来追赶我们,务必要把我们接回来。

  我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重,几乎抬不起来。再看看大家, 都不出声,那种胜利的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垂头丧气,无路可走。太阳大,晒得每一个人鼻塌嘴歪的,口渴又没有带水, 只有蔡银生冲着往前奔,嘴里不断地骂这骂那,全是脏话,没人知道他在骂什么。但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干脆就叫大家原地休息。大家的屁股一坐下来,就走不动了,谁都不说话,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没有表情,没有埋怨,集体坐在公路边发呆。

  说也奇怪,前面来了一辆吉普车,里面坐着蒋文宽。 他惊讶地下车来看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得知大概情况后显得很气愤,怒不可遏, 他认为你们怎么做出这样有损11厂的事来,完全不能接受,这是大逆不道。之后,甩了一句“谁都不准走,我去叫车来接你们。”怒气冲冲瞪着眼睛走了。

  我们一行人坐在空旷的路边,静静地等待着太阳落山。 我们在为我们的鲁莽,付出着吃回头草的代价,无趣、无聊、没劲,但我感到的是浑身的轻松。

  车把我们接回到招待所,没有人说任何话,只有餐厅里, 摆好了饭菜。没有了平时对饭菜的挑剔和埋怨,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所有的东西,扫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心思出去散步,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抽烟。 却听到外面很多人说话,特别是我们女队的人,也有35厂的,夹杂在一起,听不清楚,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会儿, 我的房间里挤进来好多人,女队的多,嗓门儿大。都吃饱了撑足了,有劲儿了,要吐个痛快,否则会憋死人的。他们七嘴八舌的, 都说自己是英雄,很值得骄傲。还说我们好好地教训了一下这帮人。他们都围着我说话,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他们的那种亢奋,也没有那种感觉。

  第二天下午闭幕式,之后是大会晚宴。蒋文宽自然是作为领导, 跟部长和其他官员频频举杯,满脸堆笑。不一会儿,整个宴会大厅几十桌人,不约而同地看着部长专门端着酒, 前呼后拥地来到我们桌前。他对我说:“你是队长,带了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很不错。来,我敬你一杯酒”。 这一下把全队给点燃了,男队女队的都看在眼里,呼啦一下全部端着酒,团团围住,听着部长的结论,好几个女队的, 眼泪都掉下来了。周围几桌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有不少人也端着酒,围了上来,想听听这军人是怎样评价我们的。 老蒋更是惊讶部长专门来跟我敬酒,没有一点批评。大家差点要三呼万岁了,以十分复杂的心情, 看着周围的组委会人员。我毕恭毕敬地给老军人部长鞠了一躬,说了一声“谢谢部长!”没想到大家不约而同,异口同声, 用普通话、四川话,齐声高喊“谢谢部长,谢谢部长!”所有几十桌人都看到,宴会的中心在这里,我成了焦点。

  在这种气氛下,每个人都上来给我敬酒,我不能不喝。 特别是那几个女孩子,酒量又大,又不怕啤酒涨肚子,又哭又笑地逼着我喝。他(她)们把这几天里所有的恩怨, 都倒在了酒里,而且要让我喝了,才觉得诉了苦了,才感到了释放。我就在这么多人的敬酒之中,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被灌得酩酊大醉!

  梁宁通过他的朋友,在钢管厂当销售科长, 特批了两吨平价钢材给11厂,比市场价低大概两千块钱。看似简单的事情,没有梁宁的帮助,就解决不了阻挡在我前面的这个巨大的问题。现在, 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可以去广州的大学里工作,这对我来讲,是非常理想的。基本达到了我这辈子不当工人的目的。

  这是1988年的春节前夕。我在这里生活了35年,禁不住自己问自己,我得到了什么?

  从孤岛天堂到童话里的王国,从下农村到重庆,再回成都, 又从成都到广州。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令人难忘。

  我们是被社会抛弃了的一代,我是这一代中最小的一个,严格的讲, 文化水平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生,几乎就是一个文盲。是那场文革,断送了我们的前程,把我们从学校里赶出来,就是个闲荡的娃娃。 把大好的时光,抛洒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食不果腹、苟且偷生的岁月里。刚满十六岁,就被历史的车轮, 碾压在黄土之下,不谙世事,不懂自我保护,任凭风雨摔打,几乎遍体鳞伤,打下的却是一个个的社会烙印。 当我们从黄土地里抬起头来时,看见的是一片荒凉,贫瘠和无奈。拿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用什么技能来养活自己? 立锥之地在哪里?这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坎儿,无论我怎么挣扎,无形的束缚都会让我喘不过气来。 黑白社会的贫穷和无聊,在一点一点地消磨我们的锐气,无论怎样苦苦挣扎,就像大海里的沙粒,永远也改变不了。

  每一个转折,都是父母用他们的肩膀,把我顶过来的。很惭愧, 但更多的是感恩,无法用语言去表达,恩情似海深!在所经历的青春岁月里,我逐步逐步地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 人生观,价值观。有了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单位,从工厂转换到学校,沿着学校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了。

  光明路里,昔日的别墅旧楼,几乎荡然无存,恰似烟云,空中楼阁。 取而代之的是火柴盒似的、像疥疮一样的房子,最大化地占领了所有的地理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 更让人感觉不到这里是原来的广益坝,后来的光明路。惨不忍睹,令人伤心。只有那株古老的大公白果树,还顽强地生长在那里, 守着这沧桑的变化,见证着这里的丑陋。这里剩下的,就是这片土地,能留住每个人心里最美好时光的土地!

  带着我的小家,又一次离开家,也是又一次回家, 要回到母亲的怀抱,像重温旧梦,像去寻找失落的美好,更像千里寻踪,却总也找不到,牵也牵不住!

  美丽的华西坝,我的故乡,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根,永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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