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 辱

吕东建

  过年了,妈妈和药学系的七、八个反革命,还被吴蓬和刘良述关押着,不准回去。

  我和弟弟拿着家里购买糯米的号票,买回来几斤糯米,合着一半饭米,泡了一夜,第二天把它磨成了糯米粉。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包了好多汤圆,给妈妈送去!

  妈妈坐在床上,眼睛发愣看着窗外,一片漆黑,整个世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她挂记着家里,不知道天日, 家里是怎样安排的,一家人好不好,有没有准备一点过年的东西。自己被囚禁在这里,不能回去,真是孤苦伶仃,苦不堪言! 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种铁窗之苦,牢狱之灾啊,还是什么反革命,美蒋特务,什么世道。

  看着我和弟弟来了,妈妈心疼、酸楚,她忘记了自己的痛苦,看着我和弟弟,摸着我们的肩膀,她笑了。 妈妈的笑容是那样的苦涩,那样的无奈,那样的可怜!妈妈趁热吃汤圆,我们俩做的!妈妈饿了,慢慢吃着这令人心碎的汤圆,眼泪不断地掉在碗里! 我和弟弟陪着妈妈在这囚室里过年!那是1968年的春节。

  没人知道这苦难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在这监狱里,吴蓬和刘良述就像是魔鬼,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这些老师、教授们, 把做人的尊严践踏到了极致。全国全川医,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禁折磨里,多少人丢掉了性命,多少人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可怜可悲啊!吴蓬、刘良述代表的是谁?代表的是哪个阶级?哪个政党?那么大的权利,谁给的?

  中央通知,复课闹革命。

  看守药学系囚室的人,接吴蓬、刘良述的命令,来通知我们接妈妈回家。

  我们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是不是什么阴谋,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不管怎样,妈妈回家是高兴的事情!爸爸推着自行车, 驮着被子衣物,慢慢走出了药学系楼下石梯旁边的侧门。我帮妈妈拿着洗漱用具,跟在后面,惊恐地看着周围, 生怕又有谁出来说又有什么事情!简直是惊弓之鸟,我们受不起这种惊吓,已经非常脆弱了。没有法律的保护, 就没有自由,没有安全,没有尊严,任人宰割!我们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不敢出大气,怕惊动了吴蓬或刘良述,又不让走。

  妈妈是什么?是真正的反革命吗?我们这是从监狱里出来吗?我们很自卑,不敢抬头,害怕人家看我们,恐惧别人指手画脚, 只是顺着钟楼的这条路往回走。一路上两边全是被雨水冲烂了的大字报,为什么雨水不把所有的大字报都冲烂?唯独留下我写的那几张, 老远都能看到。我想绕道走,可绕不过去,我想用身体挡住这一切,怎么可能?渐渐地我们走到十字路口,看见我和弟弟写的,“和妈妈脱离关系的声明”刷地一下我的脸就红了, 一直红到耳朵根子!简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我低着头,加快了步子,想早点走过这段路, 希望爸爸妈妈不要看见这丑陋的东西,不要去回忆这心酸和痛苦,不要去揭开这违背良心的伤疤!可偏偏他们都看见了,还停下脚步, 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心里难受啊,这种悖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就是死也不能做的事,怎么就在我身上发生了呢?!他们看见了, 看见了我心里最阴暗的一面,看见了我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的一面,看见了我最没有人格的一面!我感到心脏使劲地跳,跳出声音来了, 跳出来了莫名的愤怒和恐惧,也跳出来了我的软弱和无助!我的脸色开始发白,发青,嘴唇发紫,身上也开始发抖。妈妈用手搭在我肩上,安慰着我。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妈妈的声音很轻很轻,极大地安抚着我流血的心。爸爸妈妈叹了口气,他们看出我的尴尬,看出了我复杂的心情, 看到了这两个苦难的孤儿当时所受到的伤害,看到了在这几代人心里种下了什么!真是一言难尽罄竹难书啊!

  很多人都知道这事件,特别是口腔医院的人,他们也都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有一种观点,死也不能写。 还有一种观点,它保护了我们兄弟俩。爸爸在泸定生死未卜,妈妈被抓走了,姐去步行串联没消息, 我们兄弟俩成了任人宰割的羊。无论如何,这悖逆的事还是做了。留给我的,就是这一辈子的耻辱。  

 

注:照片由吕东建提供。

 

吕东建於2020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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