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吕东建

 

  小天竺街两边,开始有了一点变化,路两边来了很多卖蔬菜的农民,这些农民很警惕,只要看到工商管理的来了,爬起来就跑,连同挑担一起, 躲到光明路里来,等那些人都走了又出来卖。


  我穿过人群走进光明路,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想到春节后可以从重庆调回来了,真是心花怒放, 高兴得把胸膛挺得老高,几乎是屁颠儿屁颠儿地一路小跑回家!我来到大公白果树下,它没有了欢迎我的姿势,我知道它的伤痛。 轻轻地举手,摸着已经有树皮,开始往里包的伤痕,心里还是很难过,当它还是那个善良友好的仆人,我抬头凝望着它,好一会儿都挪不开眼光!
 

  春天没到,光秃秃的一片,大树子在冬天就是显得苍老,但还是那样的粗壮,刚劲。我在外的这一年, 却看不出它哪里多了皱纹儿,它还是和往年一样守着我的家!

  妈妈一直盼着我回来,她担心着我,挂念着我,尤其是要过年了,更加思念。当突然看见把门都堵住了的儿子,站在门口时, 两次没站得起来,她伸开双手,轻轻地哭喊着,

      “莽儿子”

  我赶紧上前,一把扶住妈妈,她是那样的瘦小,我把脸轻轻地贴着妈妈,

       “我回来了。”

  妈妈不住地点头,

      “该回来了,该回家了。”

  妈妈挂着眼泪笑,

      “中午饭吃过了,我给你煮点面条吧,晚上吃好点儿。”

   妈妈给我煮了一大盆鸡蛋面,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有点儿担心地望着我,

       “够不够?差点儿就一斤了!”

       “可以,可能够。”
          
   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大夹面,从筷子头到尾,几乎有半盆,塞进嘴里就往下吞,没有嚼的功夫!妈妈在一旁看着害怕, 直说慢一点慢一点,要哽到的!一边说一边拍我的背,好宽大啊!

  下午,我跳到窗户外的走廊上,点上一支烟,又香又得意,回家来,烟都要好抽一点。 小小开了后门出来,

  “小小,你们放寒假啦?是不是也要下农村去?”

  “不晓得。听说钟士又去云南了,是去声援,那里的知青很苦,都在要求回来!我们还下不下不晓得。你怎么抽起烟来了呢?哎, 不学好嘛。”

        “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他说。

  下午东民下班回家,提了一个手提包,骑着妈妈的那辆红手自行车,像模像样的。我喊了一声吕医生,他猛一抬头看见我,哇, 都长高了!兄弟俩问长问短,又有好多说不完的话。我们俩声音大,早就惊动了家宝,她提着桶下来打水,满脸的笑容, 她说现在分在药学系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不求有多大发展,有口饭吃就行了。郭格也来了,大家开心得很,都想听听工厂的事。 我就给他们讲工人的生活,工人的寂寞,工人的悲哀,也给他们讲我看到的,我听到的所见所闻!他们听得心情沉重, 低头不语,时而又开怀大笑,老八号又是好久都没有这样的笑声了。

   东民打篮球的进步很大,很希望现在能打场球。可现在只有我们三个,要过年了,哪里还有人出来呢?正说着, 爸爸骑着飞鸽车风一般地回来了,他看起来很精神。于是,我们四个人,在二广场二打二。东民和郭格,我和爸爸, 偌大个二广场,我们四个人,在这个环境气氛中,尽情地释放着我们的快乐,老远都能听到喊叫声,一直到天黑快看不到了,钟楼悠扬的钟声, 再次提醒我们该回家了才罢休!

  今年的年夜饭,爸爸妈妈有了新发明,电风鸡。成都天气潮湿,什么东西都不容易干,于是想到用电风扇吹干的方法。 妈妈在街上买了一只鸡回来试着做,很成功,不失腊肉的腊味鲜香,又有鸡肉的弹嫩美味,爸爸赞不绝口,说过年一定要有电风鸡。

  成都冬天很冷,看完电视节目已是十点多,按照平时差不多就该休息了,可刚回来的兴奋劲没过,出来走走。 看着家宝一桶一桶地提水上楼,不由想起这几年,在重庆所经历的那么多事情。我不知道人生一辈子, 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有多少,将来会不会栽跟斗?!有点不敢往下想,我就是一只在学飞的雏鸟,有很多事情肯定是要碰到的,该怎么办, 一点都不知道。有俗话说,所有一切都是天上写好了的,想不想都没用。可是,想总比不想好。家宝提最后一桶水, 放在楼梯口就不走了,跟我一起说话。郭格来了,东民也来了,几个年轻人站在寒风里,也不觉得冷,天南海北地乱吹牛, 说话声爽朗的笑声透着青春,透着朝气,透着老八号的骄傲!

   钟楼的钟声还是那样悠扬,亲切,不知道敲了多少下,好像十二点了。我们相互望,家宝建议是不是该休息了, 明天是年三十,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就都回去了,可是肚子又饿了怎么办?东民说快得很,煮点面吃嘛。不说则罢, 一听说吃面,清口水跟着冒,一会儿,每人一大碗素面,端起碗就往外跑,郭格也端一碗出来,家宝也端一碗出来,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青春的快乐就是这样不知道疲倦,就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开心!等到收拾好一切,快二点了。

   好像还没睡,爸爸就起来了。老八号的早晨,迎来了晨练人。小树林里,开始下雾了, 老远可以透过雾气看到爸爸打太极拳的身影,忽隐忽现。爸爸打太极拳动作很到位,一招一式,慢而不软,柔而不松, 静中带力,时而白鹤亮翅,时而海底捞针,辗转腾挪,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很有味道。一套打下来,全身发热,微微出汗, 爸爸脱下一件衣服,挂在树枝上,伸展一下腰身又开始打第二遍,一直打到他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尽兴了才回来, 这时的头发上,已经有了霜冻。
 

  妈妈在一样一样地落实着今天晚上的菜肴,满心的欢喜,满脸的幸福。她去喊醒东民,

      “今天的炉子不够用咋办?”

       东民揉揉眼睛,

      “等一下我再给你搞一个柴火的炉子嘛。”

        妈妈笑了,

      “哦,哦就是这个意思。”

       东民翻身又睡了。妈妈不甘心,又把我喊醒,

      “你啥子时候推汤圆儿喃?”

      “等一下我转到后头去,看三弟推完没有,我接到他的后头的。”

      “你要抓紧哈,要不然明天初一早上没有汤圆儿吃。”     

  家里睡觉太舒服了,我一翻身,又睡着了。

  一年中,老八号最热闹的一天开始了。

   连平天不亮就起来了,用手绢儿扎了个马尾,上下楼几乎是小跑,她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准备除夕的晚餐, 她要把自己的爱都准备在这年夜饭里,她张罗着家里的一切,可以一个人完成一大家人所有的事,却毫无怨言,总是笑嘻嘻的。 此时的连平,彰显着一个女孩子特有的勤劳,贤淑,温柔!她越是好脾气,越是忙,连大哥的小孩连子立就越是要欺负她。 两三岁的小孩子,欺负完小孃又疼小孃,常常逗得我们在家里笑,有时候把人肚子都要笑痛!


  连伯伯做不上什么事,看着一大家人都在忙,就端着个茶杯,点着香烟,来来回回,看这看那,也忙得很,却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要了解这满走廊上的年货,他要看看这一年来的辛苦,他享受着这浓浓的年味!品一口香茶,哼几句京戏,他享受着这满满的幸福!

  周孃孃看到连伯伯老站着就说,

     “老头儿,你搬张凳子坐着嘛,老在那儿晃一晃的,把我头都晃晕了。” 连平放下手中的菜赶紧起身,搬来一把靠背椅。

   连伯伯不坐,把茶杯放在上面,指着茶杯,望着周孃孃,

      “你看看它晃不晃?!”

      “哈哈哈!”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子立不晓得大人们笑什么,扑到小孃怀里,你们笑啥子?连平看了看子立,爷爷说这杯茶好喝!你快点长大就明白了。

   连伯伯端着茶杯,转身到前面走廊来,刚出过厅门,差点和爸爸撞个满怀,爸爸一把扶住连伯伯,"连老师慢点,出去还端着茶杯?”

       连伯伯开心地笑着,

     “这茶就是好喝,好久都没有喝这样好的茶了。”似乎有点委屈。连琼瑶从旁过,

     “吕伯伯不要听他的,他每天喝的都是这个茶,今天不认账了。”

  难得见到连伯伯这样悠然自得,端着茶杯在走廊上,品茶观景。

  蓝伯伯换了一副崭新的金丝眼镜,银白色的头发向后梳得光亮得体,脸上白净了许多,似乎少了点皱纹儿。穿着一件咖啡色绒毛大衣, 腰间系着腰带,脚上一双棉拖鞋,慢慢地在家里走廊上踱步,挂着好久不见的笑容,审视着楼下忙忙碌碌的年轻人。 他看着大树子下这片厚厚的土坝,已经看不到那片藿麻碎瓦砾地了,想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老茧,已经退化。他扶了扶眼镜,欲言又止, 安静地在楼上踱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郭伯伯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本“新概念英语”第二册,在一段语句的翻译上,有自己的理解,但不知道外国人的习惯, 有点犯难。他拿着书,来到楼梯口,楼梯门是常开着的了。正好碰着家宝下来,

  “你伯伯在家吗?”

  “在,在楼上,上去嘛上去嘛。”

  郭伯伯上得楼来,正好看着蓝伯伯,他热情地用英语,向蓝伯伯问好。好久都没有人用英语与他交谈了,一种亲切感, 久违了的语言,好多的回忆,一下涌上心头。蓝伯伯热情地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这本书,用英语说,

  “郭先生走在人家前面了。”

  郭伯伯自学中医,医好了郭格,现在又自学英语,走到前面了。他自强不息,坚韧挺拔,把一个男人的气概,演绎得潇洒,精彩!

   老八号后面的大白果树,一枝树丫带着即将吐露的嫩芽,从老房子后面伸进到了阳台上,要与老房子的飞檐握手。 大哥蓝家琛和二哥蓝家钰,各自沏了一杯香茶,站在阳台上,面对锦江河,开心地享受着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的团圆,这一刻,可值千金。

   这是1976年的春节,到处灰蒙蒙的,街上没有了文革中的大标语,红旗,大字报什么的, 也没有张灯结彩,从现象上看不出来是春节了。天气阴沉沉的,像是有雪压着,没下下来。只有老百姓各自在家里, 关门闭户寻找着自己的高兴,过着一年来最奢侈的穷年!



   大家张罗着快要吃年饭了,婆婆拿着参考消息出来,还有个巨大的放大镜,慢慢走到爸爸面前,操着浓重的安徽口音, 培锟啊,那个巴基斯坦和那个巴勒斯坦是怎么什么意思?这可乐坏了爸爸,可爸爸还是非常认真地用安徽话跟婆婆解释, 婆婆听不明白,到头来还是不知道。我们在一旁听,简直惊呆了,爸爸说话的声音,简直就是周总理在说话,像极了! 我们说爸爸以后可以去演电影,专门学周总理说话。
 

   今年有婆婆和我们一起过年,她看见我们都举杯,祝她幸福快乐健康长寿,婆婆很高兴,拿出手绢儿擦眼泪, 她说好久没有看见有这样过年了!

  又是一个战斗的除夕之夜,没人顾得上说话,只有锅碗瓢盆筷子汤勺的声音,之猛烈,之彻底,之迅速, 无法形容。妈妈问哪个最好吃,我和东民对看了看,好像都是最好吃的,妈妈开心地享受着这过年的快乐!

注:插图由侯元怡提供。

 

 

吕东建於2020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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