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魇
吕东建
工厂里的工作和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因为物质生活非常匮乏，收入又低，十分的贫穷。人们挣扎在最贫困的生死线上，这个社会，
就毕竟不会太平。
在买菜的市场上，有小偷被发现了，好多人一边喊一边追。小偷无路可逃，慌不择路，可这里是工厂区，直到球场边，
被窝棚里家在农村的工人听到，跑出来把他包围起来，他们手握铁棍、木棒围着小偷痛打。手之重，心之黑，
一个大小伙子，不到一分钟，就被打翻在阴沟里，奄奄一息，肯定是一身的内伤。一会儿，又是一个，人都快被打死了，
还不肯撒手。我在一旁看得直发抖，这是一条命啊，气不过喊了一声，“你们要打死他吗？心不能太黑了。”十几个人像兔子一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剩下这个奄奄一息的小伙子，卡在阴沟里，生死难料。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
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一定是穷凶极恶的，人们的面目是麻木的，人与人之间隔离得遥远、陌生的。
外面市场边上修房子，没有任何的遮拦和防护，房子修到四层高时，有一根竹竿掉下来，落在10千伏动力线上，担在上面。动力电线离房子只有几米远，有个修房子的工人，一只手拉着修房子的铁架子栏杆，另一只手去取那竹竿。
下面买菜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抬头看着上面的这一幕。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白光，整个人完全像一只大灯泡，马上冒出火苗来。
可怜没有文化没有知识，不知道安全，怎么丢的小命都不知道！
我和张逢铁都上中班，晚上一点下班，我们俩到食堂吃饭。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吃饭的工人跟里面的炊事员吵起来了，还没说几句话，双方就骂起来，里面的炊事员用舀菜的铁瓢，一瓢就扣在外面人的额头上。顿时一条白色的大口子上，
马上鲜血如注，窗口上，菜盆子上到处都是血。那人要往里冲，与那炊事员拼命。食堂里乱作一团，没有人管。
食堂里没有桌椅板凳什么的，我们俩就蹲在地上吃东西。我跟张逢铁讲今天看到的那两个小偷差点被打死，要不是我看不下去，喊了一声，可能真的就出人命了。张逢铁告诫我，
“你不要去阻止这些事，小偷也是坏得很。你要知道，社会是这样的乱，哪个要是乱喊一声，把你牵连进去，那不是要吃大亏啦？有时候充不得好汉。”
“是啊，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快两点了，回去休息吧。”
我俩刚起身，不知道是哪里，传来好大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连着三声非同寻常的响声，尤其是在这深夜爆发出来，
一定有什么事情。我俩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看，要不要去厂里看看。正说着，就有人在跑，说铸造车间出事故了，赶紧去通知人救援。我俩哪里还有睡意，连碗都没有洗，就往铸造车间跑。
等我俩赶到时，眼前一片混乱，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多人。到处乌烟瘴气，昏暗的灯光从远处照进来，女人们的尖叫声，男人们愤怒的吼叫声，谩骂声混作一团！我俩傻眼儿了，和大家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忙都帮不上。
原来，铸造车间已是年久失修，存在很多问题。顶棚上有点塌陷，前几天下雨，塌陷部分积了很多水，没人管。刚好今天炼钢浇筑，铁水化了，炼钢炉上面的热浪滚滚。炼钢的工人们正坐在炉门前烤火，都烤得全身发烫，几乎什么都不穿了。要出钢水时，一股热浪“轰”地一下往上抬，顶棚上的雨水给顶了一点掉下来，刚好掉在翻滚的钢水里，
钢水顿时就爆炸了，一股更大的热浪加上熔化了的钢水，一起往上冲出去，打在顶棚上，把上面的雨水全部顶翻，
全部倒在钢水里。三次，每爆炸一次，从炉门就喷一大股钢水出来，全淋喷在烤火的工人身上，有几个人身上的很多地方，
完全被融化了的钢水烙穿了。完全来不及逃跑也来不及起身，炉门前的所有人，无一幸免，惨不忍睹！
如此大的工伤事故，没有一个厂领导出来，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车间主任，前后招呼着不断前来救援的救火车，
救护车，警车。医生，护士，公安人员来回忙碌着，公安人员维持着秩序，挡住愤怒的工人们，救护车警车闪亮着刺眼的红蓝灯光，
人们在收拾着这难以收拾的现场，在控制着难以控制的局面！
“ 还我同胞，还我亲人，还我血肉，我们是人，不是猪狗。”工人们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这深更半夜哭喊着，“党委书记李化民出来，赔我人命。”还有人跑到厂广播室，
在高音喇叭里喊，“要砸烂厂党委，要砸烂这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要水轮机厂还我人命来！”
天亮了，铸造车间笼罩着散不去的血腥气，没人上班，车间周围挤满了人，看着这恐怖的现场。事后统计，
七个人当场死亡，十四个受伤，其中还有四个重伤。一片哀嚎声！
在一天的时间里，发生了这样多这样大的事情，这是社会不太平啊。我写信告诉了爸爸，爸爸很担心我的安全，要我当心当心，
千万当心！
主要车间一停工，整个水轮机厂好像瘫痪了似的。这样大的工伤事故前所未有，整个李家沱地区都知道了，
整个重庆市都知道了。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目瞪口呆，怎么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来，不可思议！可令人想不到的是，
死者家属得到的赔付，仅仅两千块钱。工人的命就只值两千块钱吗？不是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吗？工人阶级这个响彻云霄的名字，
这个伟大的名字，在现实中呢？在人命关天的问题上，工人阶级这个至高无上的阶层，却一钱不值！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可这是法律，毋容置疑不可更改。既然法律制定了工人的命就是一钱不值，可为什么又非要把工人阶级捧到天上去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是我的世界观出了问题，还是现实违背了宪法！在这人命关天的现实问题上，我看到的是，工人连同这个阶级，
只是挣扎在社会最低层、轻而易举地就被击得粉碎、一钱不值、无足轻重的政治名称，如同草芥。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
这太不公平了，这是人命啊！这辈子肯定是不能当工人的！
我不想说话，不想见人，不想在寝室里，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个寂静的地方。星期天，
我一个人一大早就出门，沿着长江边往上游走。一路走一路想，想到了孤岛天堂，想到了老房子，想到那些人来抄家，
想到了文革武斗，一幕一幕想不完，数不尽。来到了我曾经坐过的那个山崖嘴上，觉得走不动了，
就在这里休息吧。江风吹得我有点冷，不由自主地裹了裹衣服，靠在一棵树根上，听着悬崖下激流中的浪花声，
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有人拿着一个用竹竿做的大网，在悬崖脚下激流处顺着水流方向舀鱼，这样可以舀到鱼吗？
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慢慢地爬下山崖，来到绝壁前，这时才感到巨大的水流速度，让人感到眩晕窒息，甚至有点站不稳。
江水碧绿清澈，湍急汹涌，翻滚起来的巨浪，明显比我站的岩石高出很多，我不由自主地想抓住身后的岩石，
害怕被卷进去！这样近距离地看这样巨大的水浪翻滚，简直太可怕了，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势不可挡。
可它又是那样的壮观，无数的大小漩涡，与翻腾的巨浪，把这里的湍急水势演绎到了极致。我十分害怕，把头紧紧地靠在后面的岩石上，脚有点发抖，
两手使劲地抠在石缝里，更怕这巨浪夹带着的狂风，把我吞噬了。
慢慢地转过头去看那人，一网接着一网地舀，他好像不晕也不怕，自信从容。我用屁股靠着岩石，头慢慢地往下看，
汹涌澎湃奔腾飞泻的急流，就像是对着我来的，又从脚尖处翻滚而过，带来巨大的狂风，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冲动，感到脚底板心发禁发痒，
站了一会儿，膝关节都发软了！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有如此的胆量，敢用这样大的动作做业。我怕他掉进去，不敢跟他说话，
靠在一旁忍受着这不一样的快感！这滚滚的长江水，下农村时滚滚的车轮，带走了一个一个的故事，
撵过了一段一段的历史，却是那样的自然，平静，义无反顾，翻滚无常。我心潮澎湃，不知不觉地流泪，同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那人停下来休息，看着我笑了笑。我好奇地问他，
“你不害怕吗？”他看我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岩石上。
“刚开始时有点，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这里有人掉下去过吗？”
“有，也是舀鱼的，在趸船那边又上了岸。”看来，他们知道危险，有对策有办法，也就不慌不怕了。
我喜欢这水，不愿意离开，静静地看着它。我看到了它的平静祥和，变化幽深，含蓄宁静，温柔美丽。也看到了它的汹涌澎湃，
变幻莫测，势不可挡，摧枯拉朽。是的，它能断刀，它能穿石，它能载舟，亦能覆舟，它更无琴弦，却总有琴声！
它带给我无限的想象，也带走了无数的惆怅！我感受到它在抚慰着我受伤的心灵，也让我看到它永往直前的刚强和气势！我忘记了时间在流逝，
不知道我在哪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那个岩石上，心静如水！
天色渐渐暗下来，再不走就看不见了。我在这长江边待了一整天，好像丢掉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一些东西。踏着长江边的灯火，
听着长江的旋律，路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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