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二）

　　蒋文宽似乎尝到了点儿甜头，个个都在求他，要票，要上车。他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有人喊他“蒋主席”，他听到人家不喊他蒋文宽，改口喊蒋主席，那个美啊，脸上成天都堆满了灿烂的笑容。他还是很有礼貌地怄起，我莫得票，到时候再说哈。

　　我搞再多的球票，都满足不了蒋文宽的要求。他活生生死缠烂打，非说是11厂的党团活动，要了差不多五十张票。开了一辆面包车，一辆大客车，自己坐在面包车的领导位，脸上放着光，好有面子，一路欢歌，杀向西郊体育场。

　　11厂来的观众，个个都为能来看成都队对重庆队的比赛，就像是在过节一样，脸上放着光。他们非常高兴地跟我打着招呼，挥手。看着他们都在进去了，我正要转身，突然听到那边又喊又笑，看到老蒋在追那个胖墩儿。胖墩儿得意地转着圈圈跑，嘴里还“咦咦”地叫着逗老蒋。把老蒋气得追了几步就跑不动了，他喘着粗气叉着腰，“死娃娃，不准你上车，自己走回去。”他突然转身赶紧朝我挥手，一边朝我跑过来一边喊“等一下等一下。”他个子不高，很黑，眼睛有点鼓，一生气就更鼓，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像《三国》里的庞统，说话却母声母气的，与他的相貌极不相称。他跑到我跟前，哭丧着脸，

　 “看嘛，鬼儿子死娃娃，那个试车台冯聋子的儿，发动机车间的冯闷墩儿，给他说莫得票了，不要他来，他硬是要挤上来，刚才趁我不注意，一把抢了我的票，追都追不到，他安逸了，我就惨了得嘛。”

　 “哈哈哈，他早就想好了这一招，你当主席的，是要舍得嘛。”

我把他拉进队里，站在我前面跟着球队进场。满满当当的西郊体育场，大有要挤爆的样子，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只好把他带到运动员席就坐。比谁的座位都好，他自然喜不自胜，十分得意高兴惨了。后面有11厂的人在喊，

“你们抢了我的票，又不给我留个位置，这个时候晓得了哇。”

重庆队，中锋身高2.17米，高而不笨，篮下动作娴熟，步伐灵活，只要篮下得球，转身像起重机那样就把球放进篮筐了，有无人能撼得动的那种可怕。打接应的是左手，运球时，跟坐在马桶上一样，又低又快又滑，好比泥鳅上下翻腾，加上十分开阔的洞察力，总能传出美妙绝伦的好球。右前锋，更是少年得志，锋芒毕露，如小龙腾云，鲤鱼跃龙门，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真是一把尖刀，不可多得之先锋。左前锋有身高，而且功底深厚，进能攻退能守，具有这样的攻防兼备，真是摧城拔寨之悍将。另一个后位，上下穿梭，穿针引线，辅助着每个位置，还有着令人难以置信中远投篮，可谓这个位置第一人。他们志在必得，一定要打败成都队。就是这样的决心在鼓舞着他们，激励着他们，他们来了。

　　场上练球跑篮时，观众就给与了不同凡响的评价，谁输谁赢？观众所爆发出来的赞叹和期待，在撞击着这时的分分秒秒，在试探着每一个人心灵的承受能力，在掂量着双方的意志品质和技战术水平！西郊体育场自建场以来，可能这次是最激动人心的比赛。

　　在爆发出对双方队员的鼓励和支持的最热烈的掌声后，一声清脆的鸣笛声，比赛开始了。观众都屏住了呼吸，万分紧张地注视着。上万人的球场上鸦雀无声，静悄悄的，观众们大气都不敢出，怕影响球队的发挥。

　　重庆队耐心地、迅速地寻找着机会，不停地快速倒手。一个漂亮的掩护后，后位突然穿插到底线，一个背后击地传球，神奇地让巨人接到了球，他就是那不可动摇的塔式起重机，转身举臂，稳稳地把球放到篮筐里。观众所爆发出来的喝彩声，和惊叹声，混合在一起。我们的中锋才1.93米，人瘦的不得了，就是手大，脚大，像个大号的米老鼠，如何看得住这个巨人？我还是没有首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兴奋又激动，教练不表态，我只能干着急。可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如果我上去了，该怎么办呢？己队进攻受阻，被巨人把球按在篮板上。重庆又故技重演，又被巨人放进去一个球。场上比分0:4，重庆领先。观众哗然，“成都队不行了，肯定要输球。”“重庆队的巨人太厉害了。”“换人换人。”观众爆发出来的不满和不客气，让教练坐不住了，赶快叫暂停。这时才开始一分钟就叫暂停，说明场上形势的严峻，毋容置疑，全场都感觉到了。所有队友们，没一个脸色好一点，全都是煞白煞白的，可见之紧张。在这种非常时间，没有脸面可顾，更没有情面可讲，是该溜骡子溜马了。“你”教练十分严肃地指着我，“换他下来，主要上去协防，掏掉他高空的吊球。”我感到了教练内心深处的担忧，这是临危受命，好钢在这刀刃上，要看看钢火了。

　　没人鼓掌，没人说话，人们带着一个巨大的问号，看着我上场换人，希望和失望并存着。

　　我就像一个影子，始终猫在巨人后面不远处，注意着每一个他接球的可能，随时提醒着像投降一样举着双手的我方中锋，他站在巨人前面，不让巨人接到球。很显然，对方发现了我们的用意，不敢轻易吊球给巨人。两个回合后，我们追平了比分，重庆队有点着急，始终不愿意轻易出手投中篮，要打中锋才行。我看到他们想传球，没有机会，我作出了一个防守的破绽，有意离巨人稍远一点。果然，球从高空吊下来了。我只觉得自己像蛟龙出海，要腾云驾雾，要九天揽月。最不可思议的弹跳在最不可思议的紧张时刻爆发了出来，从巨人背后斜飞了上去，整个屁股都在巨人头上，在空中居然把球给截断并接住了，突然在眼前出现一道白光的同时，在空中做出第二个要传球的动作，等待着己方队员的出现。说是迟那时快，中场有人起跳，接住我的空中传球，那人也在空中把篮球向篮板砸去，另一个队员在篮圈上，单手接住球放进篮筐。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眼花缭乱的配合，看得观众如痴如醉，观众席上爆发出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连空气都在颤抖，方圆好几公里都能听到呐喊助威声。观众们热烈地使劲鼓掌，把手都拍痛了，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喊得声音都变了。可爱的观众，激情的观众，沸腾的观众，所给与我们的是无比的能量和刺激。这技惊四座的瞬间，记载在了成都晚报记者的相机里。

　　有失全队颜面的失球，必然要加倍报复，才能雪耻方解胸中之恨。重庆队几乎疯狂了，动作之大，之粗野，我们教练叫了暂停。在这种情况下，双方要比身体，比谁的骨头硬，我们必须勇敢，不畏强暴，打出最好的技战术水平，否则，将前功尽弃。

　　很自然，我成了重点“照顾”对象。真刀真枪的对上，两军相遇，勇者胜，智者胜。几乎是在接球的同时，就是一个假动作飞在空中，防守我的正是那骄横自负，目无旁人，重庆队右前锋。好小子腾空而起，犹如大鹏展翅，要横扫一切。只见他全神贯注去封盖我快出手的球时，我早已料到，并从容换手，在空中完成两个动作，上篮成功。小子被这样打进一球，顿感脸面无光，不免有点恼羞成怒，当我再次飞行时，他鼓足了劲等在空中要给我一大巴掌。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我会从篮圈这边飞到篮圈那边再出手，有如蛟龙戏水，辗转腾挪，又似海底捞月，更像鲲鹏亮翅，摘星揽月。动作潇洒舒展，从容不迫而又赏心悦目，看得观众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这种比赛最怕的就是这样，连续被对方打成功。重庆队又叫暂停，且换人防守我。他们哪里知道我有非常了得的中远投，出手既有。穿插掩护，冲抢篮板，盖帽协防，真假动作多层次的进攻频频得手，突破分球，妙不可言。可以说是我在带领着成都队，领先重庆队结束上半场比赛的。

　　半场休息，哪里听得到教练领队说话，震耳欲聋的欢呼雀跃、喝彩呐喊声，此起彼伏，整个西郊体育场沸腾着。有女队的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就是喜欢，你打得太好了，让人看着高兴。”

　　下半场，我们一直领先几分，重庆队施展出浑身解数，绝大部分还是靠巨人，常有带球突破分球给他，他会愤怒地把球砸进篮筐。最艰苦的时候，双方只差一分，重庆队大有要翻过来之势，双方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双方的教练干脆站在场边喊，都为每一个进球和失误，手舞足蹈，捶胸顿足。总是在关键时刻，我就会有机会，辗转腾挪，不断得分。最终，我们胜重庆队七分，重庆队被我们淘汰了。

　　比赛结束该散场了，可是，那些球迷们不走，他们围在我身边，里三层外三层，足有好几百人，我连穿衣服都没有空间。我不得不请大家让一让，让我先把衣服穿上，再让你们看。他们就是不退，

“11号，你是我们的骄傲。”

“你打得太好了。”

“我们享受着你的每一个表演，这是艺术。”

“你叫什么名字？”

“你结婚了没有？”

“你有女朋友吗？”

“成都队里只有你一个人是业余选手吗？”等等等等，我的天哪，什么问题都在问。我好不容易才穿上绒衣，手一伸出来，就碰到一小伙子脸上，

“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小伙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高兴，

“说哪儿去了，11号，球打赢了，还是重庆队，我们高兴。来来来，这边再来一下，我痛快”。说着就把那半边脸伸了过来，引得周围的人大笑不已。可我还是出不来啊，正在没办法，教练和领队来了，他们分开众人，把我拉出来。这些人就这样跟着，一直跟到大巴车前，堵在车门口，不让我上车，好像我欠了他们什么似的。全队都看到了，既高兴又不自在，这样的夹道欢迎，莫大的荣耀，却给了一个业余爱好者而非专业选手，是不太好受。

　　第二天训练时，在成都市体育场大门口的橱窗里，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正是我飞在巨人头上的摘球瞬间，巨人茫然，周围其他人惊愕。旁边是成都晚报的一篇精彩绝伦的文章，几乎把我夸得成了主宰胜负之神了。教练得意，领队高兴，所有队员跑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都来看，都看到了，整个市体委全看到了。教练跑过来跟大家讲，你们好好打球，打好了我也叫记者给你们拍几张更好的。女队的更是挤在那里看，轰都轰不走。晚上，女队有个姓李的姑娘，也就是那个半场休息时，坐到我旁边来的那个队员，把橱窗的锁给撬开，打开玻璃窗，硬把那张照片给揭下来，还把那张成都晚报也揭下来。她不让人家看，她觉得这应该是我的。第二天她一大早来找我，也不管人家怎么说，递给我照片和报纸，“拿着，这是你的，好好保存下来，以后看着很有意思的”。姑娘说完，一脸通红，看我傻乎乎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转身离开了。有男队员在旁边蹭我，“这女娃子对你有意思，看出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