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 儿

吕东建

 

  妻怀孕了,胃口很好,她自我感觉和冯平不一样,可以肯定,冯平要生男孩子,妻一定是生女孩子。

  电大的课程结束后是毕业实习,时间是三个月。我们实习的地方是西安5703厂,同属空军工程部,我们的兄弟单位,搞不同的机种。

  这段时间正是妻生产的时候,我不放心,可能就不能去西安。于是,向学校报告申请留下来,在厂里安排实习。正值这个时候, 厂里接到部里的任务,要搞炮兵观察机。成立了以邓孝刚为首的科研技术攻关小组,从各车间又抽调了几名工程师,加强了技术力量。在征得厂方同意后,我和另一个也是家中有困难的同学,跟着这个团队搞毕业实习。

  一架普通的(直五)直升机,要在机身里安装一台高像素大口径的照相机、要加装步兵用709电台、要记录空—地通话内容、要记录飞行数据等等。邓孝刚要求我们先熟悉飞机,了解飞机结构,为自己组的项目做准备。

用709电台与基地联系

  我对机体内的布局很熟,数不清钻过多少次飞机的各个角落,里里外外翻过多少趟,几乎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什么仪器设备。分配到的任务:空—地、空—空通话完毕时,自动控制关闭设备。兼搞步兵709电台通话距离(用刀状天线代替鞭状天线)。 电台的空地联络,与飞行高度和地形有很大关系,邓孝刚还要求我们熟悉空域和山地。

二排右三是作者

 

  飞机上的每一个功能,每一个部件,每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都汇集着无数军工人的智慧和辛劳,他们不一定都能看到自己劳动成果在飞机的哪个部位,只有飞起来的飞机,优美矫健地展翅在蓝天时,他们会说,这架飞机上,有我们的心血。

  夕阳还挂在天边,不肯落下,似乎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而我们的飞机像是在跟太阳开玩笑,并不是朝着那边飞,而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左右盘旋,在浩瀚无垠的空间,像蜻蜓点水,嬉戏无常,又像在寻找什么。 我们在这一个一个的动作里,紧张地测试着各种天线,调试各种数据,记录各种问题。切变气流,不时无常地变换,使劲地捉弄着我们,让人非常担心这种直升机的性能。一会儿直线上升,接着就是垂直往下掉,一两百米的失重, 把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要掉出来了似的,前后左右来回摇摆,马上就头晕,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连坐都坐不稳,难受得只想吐,什么也干不了。飞行员使出了浑身解数,控制住飞机的稳定性,尽早要脱离这种状况,非常危险不安全。 我们都半蹲半坐地抓紧了扶手,紧张地盯着舷窗外,注视着可能要发生的情况,万一要发生什么,该怎么自救?一点办法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交给飞行员了。恶心了好几次,旁边连个桶都没有,如果再来一波摇晃,今天就会难堪得很。 还好还好,飞机一下就平稳了,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我们悬着的快蹦出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们还在天上,太阳却藏到了山背后。湛蓝色的天空,有几颗我小时候就认识的星星,还是那样朝我眨着眼睛,让我不由自主轻轻地叹了口气,地上的什么都在变,而天空,还是那样年轻、漂亮、美丽!

  我们的飞机和塔台联系,同意返航。下面川藏公路上繁忙的自行车流已过去了好久,偌大的工厂,已停止了一天的忙碌,到处都显得寂静,安宁。而基地的地勤人员,消防车辆,医院救护一应俱全,全守候在机场,等待着我们的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地勤人员重复着那几个字,平安了!

改装的“直五”飞机

  他们看我脸色不好,知道反应大,都互相问候。今天的飞行有点晃,不算什么,放心,掉不下去的。言下之意,还有下次。我知道,这是推不掉的,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大镜头照相机俯拍成都市的照片,放在我的办公桌子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大、这样清晰的照片, 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清楚。顺着我熟悉的路线,慢慢地找到光明路,找到我们老房子的地方,原来的景物,就是一个梦,找不到了。原来的孤岛天堂,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点旧石墩。华西坝,钟楼,荷花池,能看到的都在这里,可我还是在不断地找,找什么呢?在找我记忆中的一切。

  妻要生产了,我既兴奋又紧张,早早地就送她去了医院,并守在走廊上。应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 都晚上十二点多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刚才在家里的时候反应那么大,来到这里就跟没那么回事似的。可又不敢回去,今夜无眠,这是我一个要当爸爸的责任,也是从丈夫到父亲的时刻,人生的又一个坎儿。

  钟楼的钟声,还是那样平静、祥和,丝毫不因世事而改变她的悠扬和节律。

  我在妇产科外走廊上度步,没有一点睡意,望着窗外的一切,想起了孤岛天堂的童年往事,就是不知道我在出生时是否也是这样,爸爸守在妈妈的身边,等待着我的出生。顿时感到要挑起一个家庭的担子,责任重大,这生生不息薪火相传,就是这样不断地进行的。

  天亮了,感到人很疲倦,无精打采地坐在长凳上,眼睛睁不开似的,看着不断有来生产的。忽然,有个男人还是个小伙子, 从外面堂而皇之地进了待产室,丝毫没有羞涩,没有规避,连脸都不红就进去了。他虽然穿着白大褂,但我还是像被电击中了要害,从椅子上一跳就起来,怒目圆睁注视着门口,看着眼前发生的怪事。

  那里面全是待产的大肚子女人,她们正在经历着女人一生中,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刻,一个个脱得精光,清理得干干净净,光光生生,躺在那里等待,准备迎接着自己的孩子。你一个小伙子没有点儿羞耻,真是不要脸地就跑进去了,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摸摸这里按按那里,还东捏西捏的,拿一把大卡尺,量东量西的。把里面所有女人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太无耻,太不像话了,更何况妻也在里面,我都不能进去,你个小伙子还随便得很。气得我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血脉喷张,肺都气炸了,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我必须要骂出来。“龟儿子的,你好的不学,你学妇产科,看人家那么多女人生娃娃,你娃眼睛痛不痛嘛,都看得睁不开了还要看,你好不好意思嘛,妈哟, 把脸抹到包包里头揣起,你娃太不要脸了,爬开点儿爬远些”。就这样骂了还不解恨,怒不可遏,一直骂到那个瓜娃子出来。还是骂得他抬不起头来,终于把他的脸骂红了。

八角亭

水塔

原小儿科妇产科病房入口

去原妇产科的必上之楼梯

产科待产(分娩)病房

产科病房家属等待处

  我的怒骂声惊动了医院的所有人,所有走廊里的男人都不置可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比较中立也比较冷漠,好像跟他们自己没关系,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的声音太大,也惊动了妻,她叫一个护士出来制止我,不准我在外面撒野。那小护士看看我,

  “ 不要骂了哈,那么大的声音,人家学习吗,他是要看嘛。”

  “乱说,看啥子嘛看,龟儿子的,一个小伙子好的不学要学护产科。

  那小护士居然看着我还笑一下,也不说话转身走了。一会儿,又来一个女医生:“小吕,你是不是吕培锟的儿子?你在做什么, 人家学习吗是这样子的嘛,你这样就不对了,干扰我们医院的工作,不准再骂了。”彭芝兰,原川医女子篮球队的,她认识爸爸,爸爸是男队的,她们很熟。她现在是这里的主治医生,认识我。

  1982年5月24日下午三点,妻顺产一女婴。护士出来通知我,生了个丫头。我已经几乎两天一夜没有休息,紧张,焦急,担心,那种五味杂陈全打翻了的味道,一下被这丫头给扫光了。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当爸爸了!

  上帝安排的这个大自然,就是这样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告诉我,这人生的自然法则和使命。我从出生做儿子,到当丈夫, 再到当父亲,到现在,自然法则又给我一个要扶养、教育的责任,要担当家庭的重任,要尽一个儿子、丈夫、父亲和赡养老人的责任。

  生活的担子就是这样一副一副地往上加的,不管你想到还是没有想到,也不管你会还是不会,你都必须勇敢地去面对,去挑战。

  同年8月1日,冯平顺产一男婴。冯爸冯妈像吃了蜜一样高兴,这是家里第一个男孩子,宝贝的不得了,随时脸上都挂着笑容,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开心过,做什么事情吃什么东西,都想到这个婴儿宝贝疙瘩。随时随地只要这孩子哼一下, 马上就有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出现,哪怕是半夜三更也是这样。那种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形容,一点都不过。

  我们都要爸爸起名字。

  爸爸来信,名字的缘由是这样,妻的名字里有“口”,我的名字里也有,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孩子,就加一个“士”,女孩子天生的就爱清洁爱美,我们两个又差点水,就加三点“氵”吧,于是,单名“洁”就成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就是吕洁。

  又给东民他们的小孩子起名“吕军”,因八月一号是建军节而得名。东民不满意,觉得还是不脱俗,按这个名字都报上户口了,又改成“超”,还是不好,改来改去都不满意。爸爸又来信说有了个好名, 冯字里取两点,“冫”,吕字里取“口”,两人的儿子,即为“况”,就叫“吕况”吧。大家都非常满意。冯爸不管是什么名字, 就是喜欢疼爱这个男孩子,成天都叫“家俊”长“家俊”短的,于是,这个孩子的乳名就是“家俊”。而所有人都觉得喊“扎俊儿”更顺口,所以,最正式的乳名就叫扎俊儿。

妈妈抱着肚子把把

冯妈抱着扎俊儿

  扎俊儿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不睡,使劲闹使劲哭,非常的影响一家人的休息。

扎俊儿和肚子把把

  要临近考试了,最后紧张复习的时间十分宝贵,再疲倦再累都要硬撑着。晚上快二点好不容易等到扎俊儿睡了, 还没看到几分钟的书,扎俊儿突然大哭起来,声音之大,一大家人简直痛苦不堪。东民止不住火冒三丈,抱起娃娃就把他放到大立柜里关起。这一举动早就惊动了冯妈,半夜三更操着自贡口音大喊:“吕东民,你要下毒手啦?”赶紧冲过去,抱起这个狂哭的孙儿,自己也止不住掉眼泪,疼在心里。

 

注:华西妇产科照片组由张瑞蓉提供。        

吕东建於2020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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