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校生活

吕东建

 

  怀着无比的幸福,无比的高兴,无比的快乐,无比兴奋的心情, 我终于离开农村,结束了不堪回首的知青生活, 又回到了童话里的王国,我的家老八号!背上背着四十斤米, 非常珍贵的粮食,站在大树子下面,看着断臂的大公白果树,我告诉它我长大了!

 

  在走廊的楼梯口,碰到家宝,我按耐不住激动,告诉她我调回来了, 只是不在成都,是去重庆读技校。“哦!简直太为你高兴了, 还是去读书,真是太不容易的事情。”她好奇地看着我,“怎么就招到你了呢?”我毫不忌讳地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她了。“祝贺祝贺,你真是太有福气了!”她眼睛里的悲凉, 告诉了我她难言的痛苦!我知道因为家庭成分问题, 她要出来是多么的困难,不敢往下问,只是说,“不急不急,会好的!”

  妈妈知道我去重庆的时间很紧迫,她着急说,

  “成都天气阴,洗了的衣服干不了,你明天下午就要走, 连换的都没有,怎么办?这几年都没能给你做点衣服, 穿得这样烂就去上学,哎!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妈妈心疼。

  “没关系的,我就不信人家都比我穿得好,就算稍差一点, 也没什么关系。您看这不是很好吗?!”

  “你现在长得快,衣服也不好将就,我赶快点儿做好给你寄过去吧!”

  “我都长大了,不用操心了!”妈妈叹了口气

  “儿子,儿行千里母担忧,以后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你把面上的这件脱下来,我给你洗,太脏了,明天如果干不了, 我拿牛皮纸包好,你到重庆后再晒晒就行了!”

  “我自己洗吧,您不用管啦。”

  下午我忍不住打球去了,妈妈帮我刷洗衣服,地上到处都是水, 妈妈着急没站稳,在水龙头边摔了一跤,连盆子都甩出去了, 摔得好重!好在爸爸就在旁边,赶忙扶起妈妈来,

  “有问题吗?”

  “没事没事。”妈妈摸着右膝关节,坐在地上,有点擦破皮了,

  “你去帮我拿碘酒和棉签来,消消毒才行。”

  可是到了晚上,妈妈听说我肚子又饿了,要给我煮面条,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咦!怎么回事?”我看着妈妈。

  “我洗你的衣服,摔了一跤!”

  “哎呀,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要紧不?”赶紧一步上前扶住妈妈, 看见她皱着眉头,我知道可能摔伤了,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妈妈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破了点皮!我这心里不好受,喉咙里哽住了,怎么会为了打一下球, 让妈妈去洗我那么脏的衣服呢?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好久好久,每当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在成都火车站,碰到杨光理等一帮人,有些人不认识, 都是去重庆的,大家相互认识自我介绍着。如果不是下乡当知青, 这里一部分人应该上大学了,现在却是去读中专, 可还是很庆幸有这个机会。火车一声长鸣,缓缓地开出成都,我们踏上了求学之路!

  重庆水轮机厂,座落在波澜壮阔的长江边上, 从杨家坪过来坐轮渡过江爬到山顶上就是李家沱,我们学校的所在地。这里只有一条街,灰蒙蒙的, 街的这边是水轮机厂,那边是一大片比一个足球场大的一块平坝, 里面有篮球场。有一座电影院和一个邮局。街下面有一个毛纺厂。 周围几乎都是工厂的宿舍。水轮机厂的后门出来有条小街,像卖菜的自由市场。快到街心转盘的左边, 是一片水轮机厂职工宿舍,中间有个篮球场。篮球场的顶头靠马路边,有一栋不大的三层楼房, 三楼上有四间房子,这就是我们的学校。除两间教室外, 一间做女生宿舍,另一间做办公室,过道尽头是隔起来的医务室等。 楼下侧门上,挂了一块白色的木牌子,上面写着《重庆水轮机厂机械技工学校》。

  我背着行李来到这里,当第一眼看到这块牌子时, 顿时心升一种自豪感,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读书,感慨万千!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 一定要学习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不辜负这所学校!

  这是一所学制两年的中专学校,一个机械加工专业和一个焊工专业。 共招生一百人,都来自不同的地区,年龄相差比较大, 我算比较小的,十九岁。分成车工和焊工两个班。我被分在车工班。 所有男生都住在离学校一公里外,一个山坡顶上的一排平房里, 全是上下铺。平房前面一个公用水龙头,房子后面一个公用厕所, 每间屋住七、八个人。每人每月十二块五的生活补助,我觉得很好, 很不错了!只是三十二斤的口粮太少,远远吃不饱。

  爸爸来信,说东民学工出事了。

  所有学校的学生,都要到工厂农村学工学农。他们七中是去工厂, 弟弟被分到机加工车间,跟着车工师傅学工,其实就是看师傅开车床。他人小,师傅开车床注意不到, 他跑到旁边看到那些大小不同的齿轮,转的速度有快有慢,很有趣, 忍不住就用手去摸一下。可他哪里知道这个凶险,只听到“咔嚓嚓”右手食指尖,连骨头带肉一下掉起十几公分长,顿时一地的血! 这时师傅才看见,“哎呀”一声,”你们老师没给你们说要注意安全吗?去找你们老师。 “弟弟站在那里都傻了,痛的不得了,一手的机油、血、肉和骨头, 师傅冷漠不在乎这工伤事故,推给老师了之。

  半夜,老师带着弟弟回到家里,推给爸爸就走了。

  爸爸赶紧带着弟弟到医院,已经夜深了,顾不得许多, 去把肖路加肖伯伯找来,等肖伯伯把纱布打开来一看,都傻了眼儿! 为防止感染,按现在的伤势,要切掉食指的第一关节。爸爸一听, 那怎么行,不是一辈子就成了个九根半?爸爸坚决不同意。 肖伯伯犯难了,“你看,这骨头和创面上那么多机油,要感染的, 搞不好连整个手指都保不住。”爸爸还是不同意,他要求肖伯伯一点一点清洗,一小块一小块放回去, 以最大的程度恢复指头形状,实在不行的肉,就剪掉。 然后用大剂量抗生素,以保不感染。手术一直持续到东方发白!爸爸很感谢肖伯伯,如果是一般外来病人, 这种外伤肯定要截掉一段手指头的。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弟弟一路走一路说,“你以后自己要多当心啊, 什么事情都不想想就去做,出了问题时,就来个,我咋个晓得喃。再不吸取教训,以后还要出事的。”

  弟弟的手指头居然神奇般地长好了,没有感染,但明显要短一点点。

  水轮技校的课程已经进入到专业部分,车工班在切削原理、 不同材料的刀具、各种加工刀具的准备等等,作为重中之重地讲解和实地考察参观,并就理论和现场切削, 都让我们有了很深的概念和理论知识,也让我们知道机加工的危险和安全意识!由于东民就是在车床上, 有血的教训,我的专注力可以说超过了所有人。而在磨刀这个环节, 更是体现知识,刀文化,功夫。线速度和断削槽的关系, 进刀量和车刀各角度的关系,都是我很关心很在意的问题。 虽然对知青来讲,进工厂当工人是很好的事情了,但是对我来说, 我不喜欢这种工作!可我不能让人家知道,工作是不能挑肥拣瘦的,又正是我在申请入团的非常时期。

  我的入团介绍人是个女同学姓周,一个并不漂亮的重庆女孩子, 人老实不会说话,嘴笨。当我去找她时,由于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要找她,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在教室的走廊上,她看着我对着她走来,什么话都还没有说,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挺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我想请你作为我的入团介绍人,你愿意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放松下来。但还是羞答答地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不去找成都的同学做你的入团介绍人呢?”

  “因为我们都是成都的,人家会不会说我们搞小团体什么的。 我找你就是因为你是重庆人,别人不会产生那些看法。”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头发掉下来遮住好红好红的脸,

  “好吧,我愿意!”

  过了几天碰到班上唯一的女党员,提着暖水瓶去锅炉房, 给她说了这事,她一愣,看着我,有点不解。当知道我的想法时说,“也可以哈!”就走开了。

  每天的课间操,体育老师带领我们在篮球场上做,没有音乐, 都是体育老师面对大家喊口令,大家跟着他做。 有一天体育老师病了,没有人带领,大家异口同声叫我来带。 我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到前面去,那么多同学看着我, 特别是女同学,都看着我笑,有什么好笑的?自我上下打量, 衣服干净整洁,没什么不妥啊。我不喜欢她们这样,没礼貌。 可是她们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我站在大家前面, 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又不能表示出来,心里十分不高兴。 我越是不高兴,她们越发地笑,气死我了。于是, 我决定要整整她们。开始做课间操了,我按正常速度,领着大家做, 她们还是笑,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讨厌。我也不让大家看出来我不高兴,于是加快节奏,大家跟着我, 动作越来越快,有女同学喊起来,“你的动作太快,跟不上了!”我不管,完全是在很急切的口令声中开始的跳跃运动, 大家都很配合地跟着我,当最后一个做完时,好几个女同学, 有的弯着腰有的蹲在地上了,她们又开始笑。有人不高兴, 哪有那么快的!有人说又是一种风格。不管怎样,节奏快了,她们就笑不出来了!  

  学校里的篮球队组成了。王姓同学打排球的。杨光理咪杨, 踢足球的。另外两个同学都很业余,个子不高,喜欢打篮球, 加上体育老师,和厂里其他车间相比,球队还算可以。 我是里面的佼佼者,无论身高,进攻防守,篮下,弹跳,投篮等,深受同学们喜爱。每次老师组织训练, 我感觉的兴奋程度好像都比他们强,特别喜欢做着动作跳在空中, 半天不落下来的感觉!整个人就像个弹簧,轻盈潇洒,舒展协调, 飞来飞去,谁投的球我都要盖帽,抢篮板球更是一绝,常有女同学为之喝彩!她们的叫喊声和手舞足蹈, 常常会让人十分的兴奋!

  那一帮原来的老技校生,几乎都是单身汉,在球场边或爬在窗台上, 看我们打球,看得心里痒痒的,不愤!打算跟我们干一场。 他们派来两位代表,分别为水轮车间和锻工车间给我们下了战书。

  为了打赢我们,他们也开始了练球。两个车间的,三打三,四打四, 球路很熟,有很好的配合,有时有很精彩的默契,好看。 他们可能单身久了,也可能不想多洗衣服,再有就是没钱, 打球时不注意穿着,有几个大腿不粗,穿的短裤又肥大,里面又不穿内裤,喜欢跳,常常是一跳起来, 黑乎乎的一大块完全露出来了。那短裤一点作用都没有, 那个东西还掉在空中甩一甩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自己并不在意,似乎很享受这种事情。有几个女人喜欢看打球, 她们知道球场上的每一个细节,怕站得太近,被人家说有意要看男人的那东西,干脆站得远一点避避嫌。 因为怕那些家在农村的师傅,嘴碎得很,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从不给别人留面子。但这并不是站的远近的问题,还是什么都能看到。有几个老一点的师傅看不惯,“你们能不能穿上内裤?太怪了,男人那点儿东西都被你们丢光了。”他们不以为然,“谁看谁怪,爱看不看,不看拉倒。”照样几乎光着屁股打球。他们都不穿背心什么的, 阴毛都拉到肚皮上了,有的人有胸毛,都长到一起,他们还要拉裤子下来比谁的毛多。

  球场边有一锅炉房,打开水的女同学多, 也喜欢提着暖水瓶站在场边看打球。刚开始看时,还不在意, 可看着看着发现问题,就不敢看了,这帮老技校的似乎很得意,还要耸耸肩,尖叫几声。

  周校长很快就知道要比赛的事,很支持这种活动, 希望校队能有很好的表现。同时也知道这帮老技校生有意不穿内裤, 她同情他们,理解他们。这么多年了,单位不招工,没有女人进厂, 厂里的女人早就被抢光了,剩下一大帮男青年找不到对象, 他们的性饥渴都表现在这种场合,有时候在长江边, 常可以看到一丝不挂的人在游泳!但不能同意他们这样去比赛。在老校长面前,他们不敢胡来。

  水轮车间老技校生球队开始落后了,他们有几个不太打配合, 喜欢单兵作战,只要哪个动作漂亮又进了球,女同学们肯定要为之喝彩,他们会在这种喝彩声中, 得到极大的心理满足!还老盯着女同学看,输球就在情理之中了。

  好多同学很高兴地围着我们,特别是女同学, 看到自己的球队打赢了,满脸的笑容像朵花儿似的,加上成都姑娘说话嗲,好听,身心愉悦! 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她们高兴时的那种嗲劲儿!这气氛极大地感染着旁边的人,他们要凑过来听,来搭腔, 来分享这种快乐,同时,也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近距离多看看这些女孩子!

  球场边上几处昏暗的路灯亮了,十几个女同学穿着各异提着暖水瓶去锅炉房。 再朴实的衣服都遮不住少女的婀娜多姿,女孩子们的轻盈体态, 像绽放的鲜花,她们边走边笑,还在愉快地谈论着比赛的事情,深深地吸引着那些围观人群的目光!

  厂里要组织文艺汇演,学校自然是主力,要排练什么节目, 就像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这个时候的女同学是最喜欢跳舞的, 晚上,在食堂里排练节目,光是女生不行,还要有男生,自然跑不掉我这个篮球队长,她们抓住我了。 是十几个男女同学在上面跳,要我在前面摇大旗的那种革命舞蹈。 我实在不愿意,饭都吃不饱,跳什么舞嘛,这跟跳忠字舞差不多, 每次都要躲。但女同学太厉害,总能抓住我就跑不掉了。

  水轮机厂乐队还不错,管乐弦乐都有,什么家什活儿基本齐全。 他们中有车工,钳工,锻工,电工等等,几乎都是老技校生。他们在骨子里对我们是不屑一顾的。 他们中有人曾经问我们中的很多人,“都说重庆人火爆脾气, 成都人温和一些,是不是重庆人在接人待物方面要差些?”我们当中,包括我,都是说重庆人为人耿直,讲义气。 这本来是事实,不伤人。只有一个同学,说我们这帮成都的, 还没有长醒,好多事情都不晓得也不懂,你们多担待!于是, 那帮老技校的都认为,成都的这个崽儿不一般! 这件事很快在所有成都学生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首先是尊重, 然后是低调,低调是多么的重要,是多么的有保护性。 就是这帮老技校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组成的乐队,没有点道行的人当指挥,肯定不行。

  周校长跟厂乐队联系好,请厂乐队专门抽时间来配合。 这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大家都是三班倒,上不同的班, 要车间主任同意,有人换班才行。所以,在排练时, 要特别尊重每一位师傅。周校长又交代又叮嘱,希望把这事做好!

  排练了,乐队指挥安排他们,先练习本来要演奏的乐曲后, 轮到该我们上了。指挥刚打了几个手势,这时,麻姓同学站在指挥的旁边,说这里要怎么样怎么样。 指挥马上停下来,“哦,你还比较专业嘛!等我把这一遍指挥完,你来指挥一下?”他看着麻姓同学。 这个同学顿时感到自己就是个大指挥家,豪不客气地点点头。 大家跳了一遍,都感觉还不错,只是我们自己跟节奏跟得不好, 有点乱。这时,指挥跟这个同学说,“你来跟乐队先试一下?”他一点不谦让地站了上去,我们在旁边捏了把汗。 各位师傅完全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使出最大的努力去跟他, 可这味道就是不对,怎么听怎么觉得拗耳朵。第一遍完了, 指挥表扬“还不错。”他得意得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 有师傅问了,这谁啊。有人认识,他爹是这儿三院的外科医生, 就是我们李家沱的。师傅们不高兴了,是个什么东西。但是看着是指挥给的面子,他们都忍着!

  在后来的一次演出中,乐队指挥没有来,该她们女生的一个舞蹈了。 音乐前奏一过,舞蹈刚出场,小号忽然就飚了,只能都退回去重来。 就这样,跳了一半,又不知道是哪个,又跑了调,又重来。 反反复复,我们技校的舞蹈,在全厂的演出中,被乐队给搅黄完了! 没人敢说。麻姓同学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指挥,满脸的无奈, 就是这样,完全没有认识到这是他自己的不是。 工人师傅不吃你这一套,随你有多大能耐,哪管你家是谁。 

  成都军区篮球队到重庆拉练,我自然要去看姐她们的表演赛。 也很高兴可以吃到部队的饭,虽然菜不多,但饭随便吃,管饱。正是每天都在半饥饿状态,能有一餐饱饭, 可改变一点点饿汉的可怜。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两份素菜,一大盆饭,十分痛快。

  没过多久,有几个女同学在课间来找我,

  “在两路口照相馆,有一张军人的相片,我觉得是你姐。你是不是有个姐是当兵的?”

  “是的。”

  “不行不行,要不得,凭什么摆在橱窗里拿给人家看!”另有好几个女同学都在附和着,

  “一定要拿下来,不能随便放在橱窗里的。”好像是我犯了好大个错误似的,说得我很尴尬。 我只能征求她们的意见,

  “我没看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先问一下再说吧?”她们同意了,

  “你赶快写信问一下,然后去把相片拿回来。”她们简直就是命令我。

  “哦,好嘛!”又过了两天,她们看到我就问,

  “你的信写了没有?”

  “写了写了,还没有回信,没有那么快!”这个事情一直到我去把照片拿回来才算结束。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跟这些女同学说话,总觉得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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