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子

吕东建

 

       药学系造反派在吴蓬的指使下,三天两头地来家里抄家,到处乱翻,找所谓的罪证,他们最想要的是政治上和经济上的收获。 特别是没有找到那些值钱的东西,决不罢休,还会再来。这一点,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妈妈仅有的一点金首饰, 我叫妈妈用报纸包起来,藏在竹椅子的竹桶里,躲过了无数次的洗劫。

       爸爸对这种抄家的强盗行径非常气愤,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忍无可忍之时,想到了躲,只有躲起来,你找不到我, 可能会好一点。        

       我们已经不能在家里住了,妈妈就带着我们,巧妙地去到铁二局她老同学黄孃孃家避难。

       黄孃孃的儿子汪达成和我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认识铁路调度,知道一些客运、货运因没人上班,十分缺乏跑车人的事情。 因闲在家没事,就说不如去跑跑车,好玩。

       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跟着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孩子去跑车,两家大人都很不放心,但好奇心是我们最勇敢、最不怕事的护身符, 没有什么不能去的。我们上了去广元的货运车,也就是闷罐车。

闷罐车

  结果还是被别人骗了,我们是白白地跑车,没有拿到补助,实在气不过,无精打采地看着车门外灰蒙蒙的一切,真没劲。 闷罐车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巨大的噪声震耳欲聋,每个小站都要停,也只有车停下来了,才能听见彼此说话声。 情绪低落,垂头丧气,看见什么都烦。在一个小站上,看到一个农民牵着一只狗,棕红色的皮毛,像是山里跑山的, 很精神也很瘦,它不时地看着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怪可怜的。我只是随意地问了一下,

     “这狗卖不卖?”那人毫不思索地说了一个字,        

     “卖。”我好奇地又多了一句,        

     “卖多少钱?”那人干脆得叫我吃惊,

     “随便。”我有点将信将疑,掏出来身上所有的钱,一共是一块三毛,拿给他看,

     “够吗?”他把狗抱上了车,接过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只是喜爱这狗,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一块三毛钱,有着巨大的价值, 觉得这次出来,还是有收获的。我和汪达成商量,给它起个名字,就叫“虎子”吧。  

 

记忆中的虎子    

  它不懂我们给它起的名字,但它好像知道,以后要跟着我们了。不时地给我们摇尾巴,从它的眼神看得出来,对我们非常友好顺从。        

  汪达成家里就两间房,根本不能养狗,就暂时寄养在铁二局后面的新二村里,一个他的朋友家。        

  我和东民都非常喜欢虎子,常常去看它,总想在什么时候,把它带回来,常常要在爸爸妈妈面前,说虎子是怎么怎么的乖, 怎么怎么的好。很快,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当我们回到光明路时,好说歹说,妈妈本来就喜欢小动物,经不住我们软磨硬泡,就同意了把虎子带回来。

  新二村的那人不放,说虎子吃了他家一月粮食,现在长得这样漂亮,他也舍不得。讹了汪达成不可思议的天价,四十五斤粮票, 才同意我们把虎子接回家。

  虎子经历多了,见过的世面多了,完全知道自己的行为,什么是主人喜欢什么是不喜欢的,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它特别护家,不允许生人接近我们家,它会用它最凶的样子,吓退那些我们不喜欢的人。它知道我们不喜欢陈奇林, 常要跟他家的大黄狗打架,它小一点,虽打不过,但它会尽力去咬,直到被打败。每当它败下阵来,得到我们兄弟俩的呵护时, 它会愤怒地对着他们狂叫几声,然后耷拉着耳朵,依偎在我们怀里。它简直就像一个小娃娃,聪明,听话,很得家里人喜爱。 它也是我们兄弟俩最好的伙伴,有它忠实的陪伴,在光明路里几乎所有人都敢欺负我们的日子里,我们也不孤独,不寂寞,不害怕,是最快乐的人。

  那是1967年的夏天,成都已经开始武斗了,每天的枪声、爆炸声不断,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像是整个城市都在战争, 老百姓苦不堪言。        

  常常听到河对岸打枪,子弹打到我们的老房子上,又从房子上滚下来“嘎啦嘎啦”的声音,十分令人不安。 特别是晚上,我们不敢开灯,就点蜡烛取亮。郑邦杰的父亲,锦江宾馆的建筑师,就是被河对岸打枪,打死的。        

  我们被迫再次逃离家园。在成都第三人民医院,找到一间房,作为我们的避难所。虎子怎么办?只能留在家里,有一条狗守着家, 多多少少还是安全一点,如果有谁想进来偷东西,虎子肯定会狂叫,这种震慑是很有用的。但要喂它吃饭,要放它出去拉屎拉尿, 这个任务责无旁贷的是我们兄弟俩来完成。

  每天,我们兄弟俩都是从河边,悄无声息潜伏回去,从窗户上进到家里,为的是不让人家看见。 那些平时一点都不起眼儿的小屁孩儿,都敢在我们兄弟俩身上,试试拳头硬不硬,这种躲避,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虎子一看到我们回来了,它高兴地耷拉着耳朵,使劲地摇尾巴,不断地哼哼,可怜的眼光仿佛在说,你们上哪里去了, 怎么不带上我呢?它亲热,它忠实,它顺从,我们总是要抱着它,跟它亲热,亲亲它,安抚它。它会暂时不吃喂它的东西, 把这宝贵的时间,用来围着我们转,用它柔软的皮毛,来蹭我们。我们给它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带它跟着我们走。 它好像理解,它没有怨言,摇着尾巴送我们每天离开,它的眼光告诉我们,有它在,家里是安全的。它用忠诚, 孤独又寂寞地守着这个家,让我们放心,更让我们心疼。

  成都的武斗打得好厉害,从早到晚,枪炮声爆炸声不断,越来越密集,没有片刻的安宁。一连几天不能出门,我们万分焦急, 虎子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也没有出去拉屎拉尿,不知道家里会是个什么样?有没有被人家破门而入?万般无奈地等待着能回家一趟的间隙。        

  这天中午,好像平静了不少,我们兄弟俩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

  可怜的虎子,两前脚搭在窗台上,耷拉着耳朵,使劲地摇着尾巴,眯着眼睛不断地哼哼,等待着我们打开窗户的那一刻亲热。 这个忠实的伙伴,那么懂事通人性,四天没吃东西,没出去方便,家里干干净净的,它强忍着这艰难,痛苦地就是不拉在家里。 当它一冲出去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大树子下,尽情地倾泄着,还没完就赶紧忍着要跟我们亲热,真让人心酸,更让人疼爱!        

  虎子知道我们又要走了,它静静地坐在窗台前摇尾巴,目送着我们。        

  三医院不大,太平间能容纳的量是很有限的,特别是家属没来认领时,太平间没有办法承受, 横七竖八地到处都堆满了被打死的人,实在没办法了,就只能是暂时停在外面,再加上新送来的,更是摆满了一地。 全都是死白死白僵硬的人,完全被打烂了,有的是头上被打穿了一个洞,有的是半边脑袋没有了, 有的是身上被打穿了的,最可怕的是整个人没有了头,只有一点头发,脖子里还塞进去一颗手榴弹!一地的血, 趟得到处都是,整个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很多红头绿背苍蝇,叮在打烂了的肉血上, 贪婪地吸食着他们的鲜血,没人敢碰这些苍蝇,它们一飞起来,打在人身上痛,吓得我们到处跑。太平间的门一开, 一股强烈的福尔马林药水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来认人的家属哭得死去活来,他(她)们抱着自己被打烂了的儿子, 用手捂着还在趟血的伤口,用自己的脸紧紧地挨着冰冷的尸体,哭喊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颗子弹就打到了你? 你是在保卫毛主席啊,你那么年轻,你犯了什么罪?这是为什么呀?!可怜他(她)们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开,哭哑了嗓子, 哭干了眼泪,恨不得挖自己的肉来给儿子补上!他们的愤怒,悲痛和绝望,都融化在了这满地白流了的鲜血里! 人们都避得远远的不敢看,我和弟弟回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这些被打烂了的人。

  这样乱的世道,真是无法无天,人民的生命得不到保障,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老百姓怎么活啊! 看到这些惨不忍睹的场面,年纪轻轻的就把命丢掉了,连个说法都没有,谁来负责呢?爸爸妈妈商量怎么办, 为了虎子和这个家,两个娃娃哪怕隔一天回去一趟,也不安全,万一碰到一次,一辈子都后悔不完。最好的办法是把虎子处理掉, 家就锁在那里,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这样人才安全。        

  我们兄弟俩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不同意,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都不能说服爸爸。在这个乱世之秋,保护一家人的安全, 这个责任大于一切,爸爸坚持不放弃这个原则。我们看到了爸爸不可动摇的决心,只能服从。为此, 我伤伤心心地大哭一场,我们兄弟俩最忠实的伙伴,要分手了!

  找了一个赶集的时间,我们兄弟俩,牵着虎子,去到青羊宫,把它卖了。临分别时,我们看到的是虎子悲伤的眼神, 它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被牵走了!等待它的是什么?不敢往下想。

吕东建於2020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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