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吴宓流寓华西坝二、三事

 

雷文景


                      

    过万里桥,左转,前行,即是当年全国校地之大,校园之美无出其右者的著名的华西坝。这是史家唐振常先生在《闻万里桥拆》一文中的表述。

  抗战时期,国学大师陈寅恪和吴宓曾流寓华西坝,他们除了对华西坝风光印象深刻外,对弦歌不缀之下的浊流深加痛贬。陈寅恪先生的眼疾在此恶化,华西坝成为中华文化的伤心之地且读陈先生的《咏 成都华西坝》七律诗:

浅草方场广陌通, 小渠高柳思无穷。
雷奔乍过浮香雾, 电笑微闻送远风。
酒醉不妨胡舞乱, 花羞翻讶汉妆红。
谁知万国同欢地, 却在山河破碎中。

 

  起首二句,准确地概括出华西坝风貌:阡陌纵横,草坪静卧其间;小渠潺潺,渠旁杨柳依依。比陈先生晚到华西坝的吴宓先生在其日记中也曾描述了坝上风光。那是1945年7月25日,吴宓在赫斐院与华西大学文学院院长罗忠恕同阅考生卷子,亦后又携试卷23本去文益学舍陈寅恪家中续阅。事毕,乃沿华西坝,经新医院而归。眼见细雨朦朦,高柳鸣蝉,绿草清溪。这不是陈先生笔下的景致么?

  七律颔联与颈联描述中外人等一时之欢宴歌舞场面:洋东飙飞,香雾弥漫;轻歌舒缓,微风荡漾。醉酒而起域外之舞,花儿羞见汉妆美艳。其中雷奔句,似化用前辈诗人,华西大学林山腴先生呤南台寺词句:电车响过飙尘起。结尾处,笔锋陡转,沉郁怆痛。告诫人们不要忘记祖国尚在山河破碎中。

   同样流寓华西坝的一代才女沈祖棼先生有《减字木兰花》词讥讽浅薄,轻佻之人,词云:秋灯罢读,伴舞嘉宾人似玉。一曲霓裳,领队谁家窈窕娘?红楼遥堵,路上行人知姓氏。细数清流,夫婿还应在上头。

   程千帆先生笺注此词云:写当时教会大学学风之流荡也。时有北平南迁某校之校长夫人,尤工媚外,每率诸女生陪美军官跳舞,虽为路人拾目,不顾也。又言祖棼其词与陈先生上诗意义略同也。

  1945年7月,吴宓欲往乐山讲学,陈寅恪亦思谋赴英疗眼疾。吴宓赋诗留别:

     半载清谈接,平生问学心,
     锦城欣得聚,晚岁重知音。
     病目神逾朗,裁诗意独深,
     神州文化系,颐养好园林。

 

  病目神逾朗。颐养好园林是吴宓的美好祝愿与期冀。吴宓始到成都,即闻陈先生7年前患眼疾又漫延至左眼,便不时于病榻前呵护,又替陈先生购名贵中药调养。在陕西街存仁眼科医院,陈耀真医师终无力回天,陈先生失去了光明。病痛期间,陈先生所作诗句成有天具废我是耶非,妻儿何托住寒饥,七载流离目更昏,世上欲枯流泪眼,独对繁枝一怆神,等感念时事,悲痛伤病的句子。某日,先生自是抑郁非常,撰联云:今日不为明日计,他生未卜此生休,请工于书法的林山腴先生书写。林先生虽为前辈,却对陈寅恪的学术文章甚为敬佩,他婉拒道:君自有千秋之业,何得言,此生休耶?亦后,陈先生又撰闭目此生新活计,安心是药更无方一联痛惜,无奈之情跃然纸上。

    好园林当拾华西坝,但吴宓对此地的人曾经并不欣赏。他曾叹道,如斯佳地,惜少真心之守者文士耳。在与华西大学教授宋诚之交往后,不知这一看法有无改变。宋诚之曾邀请他及黄稚荃等人到家作客,吴宓事后记叙道:

  诚之接待甚殷。略谈要旨,便命婿杜医给宓药酒及棉擦伤处。导宓至其子室中卧息。枕被床榻,既洁且适。又命婢备沸水,俾宓洗足,以去湿,宓多年未得如此环境,酣睡至夕五时始被唤醒,身心安舒多多。

  吴宓孤身一人流寓成都,行文中表现出对温情的感念。是日,宋诚之出示他翻译的勃朗宁诗,吴宓称赞甚佳。宋诚之又借他批点的明人著作《呻吟语》二卷给吴宓。吴言:借归细读,极乐且佩,喜诚之之学道深思,幸得为友也。

   当夜众人散去,已是晚9:30分。吴宓牵挂着寅恪家人,又去了文益学会陈先生家,将黄稚荃相赠的一大盒蛋糕给了陈家三位稚女。

   陈寅恪先生的夫人唐莴对华西坝的印象也很深,50年代曾作《忆成都华西坝寓居》诗,其意味与寅恪先生诗颇有相似处:

     喜得来游古锦城,花开四序一年春。
     林园纵好心难静,为有邻家犬吠人

 

西学东渐的日子

    夏季已经来临,在华西坝(华西校园)中西合璧式的老图书馆与办公楼之间,栀子花的芬芳让消夏的人们流连往返,到了深秋,华西坝的速中路都会摇曳着金黄的银杏树叶,华西坝的风光总是让人陶醉。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曾经这样咏叹过华西坝的美景: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在如烟的岁月中,华西坝的“钟楼映月”、“三台点兵”、“孤岛天堂”、“柳塘压雪”等景观曾是众多专家学者终其一生也幽怀难忘的地方。如今,虽然这田园牧歌式的美景已经消失在历史深处,华西坝耸立的精美建筑,华西校园内徜徉的老人,仍然让人们想起一个时代、一个中西文明初次相遇的时代。

    成都诗人孙静轩曾经在国外的一次聚会上,听见一串地道的成都话,他打量过去,却见是一位资格的深眼高鼻的洋人。那洋人,早年的岁月即是在华西坝度过的。

    有几年,每日清晨,在上班的路上,我总是会遇见一位80余岁的长者,她和华西坝许多喝过洋墨水的老人一样,会说一口流畅的英语。旁人想起来,她一定洋盘极了,然而,她却朴素得像一位最平凡的邻居老太婆。

    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是一位虔诚、具有博爱精神的基督徒,同时又是一位典型的传统中国女性。是什么使她将中西美德融合在一起的呢?她从少女时代就生活在华西坝无疑是第一个答案。这位在华西坝受教育又终生在华西坝工作的老人就是当年西学东渐的参与者与见证人。

    这样的老人,我曾经遇到过好几位,他们如今已经成为华西校园的又一道风景。

    这几年,在接触过有关史料之后我总想,没有华西坝,旧日的老成都人知道的世界一定会更小。没有华西坝,世界了解四川这个中国内陆省份的洋人也一定要少得多。名冠天下的峨眉山,正是通过华西坝的洋教授费尔朴介绍给西洋人的,也许,那才叫真正的名冠“天下”呢。

    当年,华西坝内的一切,在当时成都人的眼里,都是稀奇的:绿草坪、足球场、“洋马儿”(自行车)、打网球的洋人。而大学内读学的四川女子、大学医科的尸体解剖课,引来的就不仅是好奇,还有流言与恐惧了。但随着时光流逝、交流增多,成都人渐渐了解了华西、接纳了华西、接受了西医,华西的洋人也渐渐了解了成都,了解了中医,华西坝内外的西洋人和成都人,走过了从排斥到接纳的中西文化交流的长路。华西坝那一幢幢中西合璧、经历了百年风云的精美建筑,见证了上世纪初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

陆游赏梅的地方

    1904年,代表各自教会组织的英国人陶维新、启尔德,美国人毕启等人在成都商议创办一所高等学校,他们将目光锁定在城南一片满是坟岗、荒草、稻田的土地上。传教士们恐怕并不知道,他们选择开发的这片校地在中华帝国繁荣昌盛之时,竟曾是梅树花海,香风沁人的优美之地。

    宋朝的大诗人陆游曾在成都策马而过,他留下了这首被成都人世代相传的诗: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其实,当年陆游笔下的梅花远不止从青羊宫到浣花溪。据王文才、李祖祯先生考证,大约从晚唐到南宋期间,成都城南,东起合江亭,西至华西坝的南台寺之西,有大片的默林。锦江清流纵贯其间,可渔可船。正是在这一带,陆游还留下了《城南王氏庄寻梅》、《江上寻梅》、《蜀苑赏梅》等诗作,在《城南寻梅》中,陆游吟咏道:

    黯淡江天雪欲飞,竹篱数掩傍苔矶。

    清愁满眼无人说,折得梅花作伴归。

    磬口檀心、蜜赋珠圆的城南默林消解着陆游的清愁。陆游在一首诗叙里言道:“故蜀别宛在成都西南十五六里,梅至多,有两大树,矢矫若龙,相传谓之梅龙。”原来,此地曾是蜀王孟昶的别苑。

    那时候,每年的三月三日,成都人喜欢三五成群、携小护老来这里走马饮酒。翻开书籍,我们还可追溯到蜀汉时期。相传,此地在蜀汉时为中园,曾是刘备的游幸之地。老成都人大都知道华西坝有三台山,这里又传说曾是诸葛孔明的点兵之地。

    到清末民初时,荒坟遍地的华西坝已经不再是默林沁香、陆游曾为之一咏三叹之地了,成了一处荒凉破败之所。民国四川文豪林山腴先生曾黯然地叹道:“不堪故苑销沉久,繁花梦,几人能记”也许,历史注定要由一位叫弗烈特·荣杜易的英国人来重起广厦么

荣杜易的心血之作

    青砖,墨瓦,气派的歇山式大屋顶,对称的布局,具有中国民俗风味的花卉鸟兽饰物,这看上去似为庙堂风格的建筑,在细细品味过后,却又觉出似又不似。这是华西坝建筑给人的深刻印象。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华西医大副校长,口腔医学专家王翰章在华西坝接待了随英国议会代表团来华的前英国首相希思。王翰章欲向希思介绍华西坝历史,未料希思礼貌地回答他是知道的。只见希思站在华西医大办公楼前那桩历经几十年风雨的铁树旁,举目仰望,细细地端详着这不同寻常的建筑。

    此楼以前称作事务楼,又名怀德堂,由美国人罗恩甫捐建于1919年。从南面打量,只见飞檐交错,裙房对称宁静,瓦屋顶曲线俊朗,门坊之上油影重漆。屋顶有烟囱,并非排除灶房之烟,而是供西洋壁炉之用。环顾四周,皆有着宽大的窗户,似体现着开放自信的美学追求。在希思的眼前,一米多高的台阶两旁各立四根粗大的红色圆柱,这又仿佛濡染着中国皇室的风仪。

    王翰章后来知道希思是受人之托专为华西坝建筑而来,委托之人正是该楼的设计者、英国著名建筑师弗烈特·荣杜易的孙子。原来,当初荣杜易在设计事务所时,在基础工程中他采用了当时的新技术———倒拱形结构,但效果如何,一直是他牵挂的心事,他孙子了解祖父的心情,遂托希思前往华西坝探个究竟。

    让我们将时光回到1894年。那时候,由美国圣公会创办的上海圣约翰大学进行翻建工程,由西方人设计的怀施堂开始呈现中西式风格。之后,北京协和医学院,燕京大学等教会学校相继效仿,此种风气无疑也影响了华西协合大学的创建者。他们在校园规划之始,采取了国际招标的形式,荣杜易中标。当时成都比沿海闭塞,对外来文化的反应敏感,荣杜易的设计较多地采用了中国古典建筑形式,可以缓解当地民众的抵触情绪,这是华西协合大学的创建者选中他的方案的重要原因。

    建筑学大师梁思成在他的扛鼎之作《中国建筑史》中对荣杜易的心血之作作了评价。在谈到欧美建筑师在华建筑作品时他言道:他们“开始以中国建筑之部分应用于近代建筑,如北京协和医学院……成都华西大学皆其重要者也。”

    荣杜易为华西坝设计了事务所、生物楼、图书馆、广益大学舍,协和中学大礼堂以及钟楼等几幢主要建筑。他以钟楼为原点,向南向北延伸为中轴线,主要建筑皆在东西方铺开,形成了大约为品字形的错落有致的格局。

    设计完成之后,这位建筑师就再也没有踏上过中国国土。后续工程曾先后由三位西洋人主持。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建设,到1949年,华西坝上的主要大型建筑增至29幢。从1907年兴建校舍之始,到2004年的今天,经历了波澜起伏的历史风浪,这些主要建筑大部分仍然保存完好。2001年,成都市人民政府将华西坝的主要建筑列为了成都首批文物建筑。专家们评价说:这些建筑“达到了东西方和谐与统一的美感,显示了中西合璧的独特魅力。”

凝固的诗章

    今天,从成都市区沿人民南路往南面一路走 去,过小天竺街口约一百多米,左右两个大门之内即是当年的华西坝、现在的四川大学的华西校区。从左面的大门进去,荣杜易所构筑的中西合璧的凝固诗篇即进入人们的眼帘,除了上面提过的事务所外,还有以下几座代表建筑。

    图书馆兼博物馆坐落于华西坝小校门进门左侧,它与事务所遥相凝望。该楼由美国人赖梦德捐建于1926年,又称懋德堂。房脊正中雕有饰物,乃是中国人所尊崇的图腾二龙戏珠,踱进正门,即可见教堂式的宽敞大厅。图书馆内的石柱上随处可见鹰的浮雕,它却是西洋式的徽记,美国的象征。沿木质楼梯曲折而上,凭栏俯瞰,与穹窿连接的宽敞空间不由令人遥想西方教堂直上天国的风格。再举目四望,四周的雕梁画栋却是显着的中国意境。

    图书馆的藏书至1949年达到了23万余册,其中所收藏的四川地方志为全国之最。所藏口腔医学图书的数量和质量也是独步九州岛。老成都的著名藏书家、刻书家严谷声曾通过该馆向哈佛大学捐赠了他汇刻的巨著,中国《音韵学丛书》,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成为一时的美谈。

    著名汉学家李约瑟曾向该馆捐助过先进的缩微资料和设备。博物馆得到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在中外著名学者葛维汉、戴谦和、郑德坤、闻宥等人的经营之下,成为西部地区的翘首。馆中所藏中国少数民族的文物为全国称羡。

    广益大学舍又名雅德堂,英国公谊会捐建于1925年,现在华西坝光明路宿舍区内,为大学幼儿园。房脊与飞檐之上雕有怪禽猛兽,双层对称的曲线让人领悟荣杜易对中国风格追求的匠心。旧时,楼旁建有一小巧的八角亭,它与大楼相映成趣。进得楼来,两旁对称的门框上的书法匾额透着几许汉民族书香味,但玻璃门窗和教室内长条形课桌以及便于学生记录讲义的别致、宽大的椅子又发出几多西洋情调。

    这里曾是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所在地。抗战时期,一大批学贯中西的学者曾在此登台授课。中西汇流,一时之盛。被誉为一代“学人魂”的陈寅恪先生当年就居住在该楼附近。

    赫斐院又名合德堂,加拿大英美会为纪念赫斐氏捐建于1920年。现坐落于华西坝大门进门右侧。为华西校区外文系办公楼与教学楼。该楼外观形制与其余楼房迥异之处是中部耸立塔楼一座,远看,只见六层塔楼亭亭玉立,三个层面的流檐齐齐向上向内弯曲,静观默察,令人想起太极图的神秘。

    1945年,华西大学、金陵大学、齐鲁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师生曾于此举行联合毕业典礼,在抗战胜利的前夜,这里充溢着民族复兴的希望。

    钟楼又名钟塔,美国纽约柯里氏捐建于1925年。现坐落于华西坝第六与第十教学楼之间。钟楼背倚月牙形的荷花池,前面有一条人工凿成的小河,楼与水与花,它像一首诗歌的诗眼,出彩之处,让人回味无穷。

    与直冲云霄的哥特氏建筑相比,钟楼呈现出中国式的温柔敦厚。塔基厚重,飞檐纤巧秀丽,具有中国南方的风格。钟楼内的大钟为美国铸造,这又为它抹上了西方背景。1954年,在古建筑专家古平南的主持下,对钟楼塔基以上部位进行了改建。现在人们所见钟楼与荣杜易的风格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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