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吕东建

 

       妈妈在暨大医学院资料室工作,还兼任护校的英语教学。换了一个环境,工作不太忙,很充实很开心。

       在这所学校里,太多的人都有海外关系,印尼、马来西亚、港澳台、欧美等等,信件来往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问题。于是,妈妈就试着写信,给香港的盛先生联系,希望知道台湾大舅舅小舅舅的消息。很快, 盛先生就把台北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通知了妈妈,并告诉妈妈,小舅舅在香港的一艘大货轮上工作,是船长。他平时工作很忙,有空时会给妈妈写信的。 妈妈收到盛先生来信,高兴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把这事情告诉了婆婆。婆婆快九十岁了, 当得知自己两个儿子都很好,特别是小舅舅平安时,止不住老泪纵横,悲悲切切。她思念着在台湾的儿子们和他们的家人,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的外孙们,当即给妈妈提出来一个要求,能不能送她去台湾。

外婆和外公

       我的两个舅舅,随蒋介石败退都去了台湾,是国民党海军的军官,好像两个都是少将。小舅舅是一条巡洋舰的舰长,因不满意蒋介石的执政政策和国民党的腐败,带领全船几百名官兵起义。在通过台湾海峡时,被雷达发现了,情况万分紧急。由于没有和大陆取得联系,没有解放军空军的空中支援,只能自己孤军奋战。他用尽可能的速度,往海峡对岸急驶。蒋介石得到报告, 说是少将侯颠恩驾巡洋舰叛逃,正在穿越海峡。这还了得,气得蒋介石大骂“娘希匹”并命令台湾国民党空军, 派飞机去把这条巡洋舰追回来,否则就炸沉它。飞机的速度远快过军舰,很快,小舅舅的巡洋舰就被蒋介石派来的飞机给包围了。 飞机上通过无线电喊话,“无条件回去,否则炸沉你们!”怎么办,没有支援的孤舰,其抵抗是毫无意义的。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为了全船几百名官兵的生命,小舅舅不得不做出返回的决定,责任由小舅舅一人承担。回去后,小舅舅被送上台湾军事法庭。军事法庭后来宣判小舅舅死刑。

       大舅舅侯宏恩知道此事后,不顾安危,启倾家之财,联络国民党一大批中高级将领,联名保小舅舅。后来又找到蒋经国,才改判为死缓,保住了一条命。大舅舅通过香港的朋友盛先生写了一封信寄了过来,告诉妈妈实情。那是1953年的事情, 信送到妈妈手上时已被拆开过了。妈妈心疼小舅舅,当时也不知道小舅舅死活!

       婆婆是否能去台湾,这个问题太大,妈妈一时回答不了,也不知道婆婆能不能理解两岸的政策,两边能不能批准。如果可以,谁去护送,从哪里走,等等等等的这些,都跟婆婆讲,婆婆一边流泪一边听,越听越伤心,她跟妈妈讲:“秀恩啊, 我老了,走不动了,能不能见到你哥哥们,就是我最后的心愿,只要你同意,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台湾去,我想他们,求主恩赐一切吧”!妈妈也非常想念舅舅们,止不住也流泪。“好,我去问问,看看行不行。”妈妈是一点希望不抱,可婆婆好像一下就年轻了十岁。

       没过几天,相继接到大舅舅和小舅舅,分别从台湾和香港的来信,告知他们一切安好。妈妈高兴地看信,双手发抖, 心都要蹦出来了似的,十分的激动。从解放前,大舅舅、小舅舅参加国民党军保家卫国,到现在,风风雨雨,坎坎坷坷, 多少悲壮,多少思念,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斑白,一湾海峡隔亲情,终于联系上了,怎能不激动,怎能让人不落泪! 当妈妈把信拿给婆婆时,婆婆颤颤巍巍地接过信,捂在自己心口,泣不成声,“宏恩,颠恩,你们好吗,妈妈想你们啊!”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怜的婆婆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接下来的每一天,婆婆每时每刻都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反复复看信,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总看不完,总也看不够。

       妈妈在学校里问了好多人,咨询了几个重要的部门和单位,包括石牌派出所,得到的答复是没什么不可以,这样大岁数了, 只要走得动,去就是。就是说,基层的手续没问题,关键就看广东省公安厅批不批。 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海外关系这一说,简直让妈妈心里乐开了花,没多久,基层的手续就办理完毕。在带婆婆去照相馆照相时, 婆婆不相信,使劲地看着妈妈,要妈妈陪她一起照,弄得妈妈哭笑不得。所有材料都送到省公安厅,工作文员答复说, 整个广东省,这是第一例,能不能行我们也不知道,回去等吧。

       妈妈回到家里,心里忐忑不安,成天跟爸爸讲,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爸爸笑了,你想嘛,婆婆是清朝时候的人, 那时候哪有档案?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太,会有什么政治问题?就是第一例,没办过,等吧,没关系。

       台湾那边也在加紧办理,所有的表格,所有的申请,从这边寄过去的照片,一应俱全报上去了。批与不批, 就看两岸政策,能否松动。

       没过多久,广东省公安厅通知,叫妈妈去取婆婆赴台的手续文件。妈妈非常高兴,第一时间就写信告诉了大舅舅和小舅舅, 原以为两边都不会同意,没想到这边率先批了下来。婆婆成行的可能性极大,并开始商量如何去的问题。 因为两岸什么都不通,不能直接乘飞机,只能取道香港,再转飞机。

       办法定下来,大舅舅小舅舅喜出望外,四处张罗,他们商量决定,婆婆就住在大舅舅家。

       大舅舅是台大的教授,大舅母是台湾(中央日报)的编辑。有五个儿子,老大老二老四在美国,分别是医生, 律师和电脑软件工程师,老三老五跟着他们在台北。家庭居住条件很好。小舅舅有三个女儿,他自己在香港工作, 家里的居住条件不如大舅舅,但他还是希望婆婆能随时去他家小住。

       不久,台湾国民党当局,经过严格的手续,同意婆婆入台,手续办下来并正式通知了大舅舅。这可能是大陆赴台定居的第一例。

       爸爸要求妈妈,慢慢地告诉婆婆,不能太急,怕她出问题。果然,当妈妈刚说到可以去台湾时,婆婆手就抖起来,妈妈不敢往下说, 赶紧改口,说不是现在,要等最后通知。说也怪,婆婆的手马上就不抖了。可还是按捺不住激动,高兴得像小孩子, 一边流泪一边笑,吃不好也睡不好。妈妈担心,劝婆婆要放平心态,不要激动。婆婆只说了一句话,“主看顾我,放心吧,没问题的”。妈妈就不担心了。

       婆婆很清醒,她说要离开这里,随身携带的东西要妈妈帮她准备,特别说到那两床蚕丝被。那是婆婆的爸爸, 在婆婆出嫁时给她的嫁妆,也是她和外公唯一的共同纪念物,这么多年,一直陪伴着她。每当她看到这两床蚕丝被时, 就会想起外公。她说:“这么多年的分离,要和大哥哥小哥哥团聚,有这被子在,就等于你达达也在”。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 希望她同意。妈妈知道老人的心愿,也知道这物件的来历,这情感很难搁下。大舅舅来信,一再强调,台湾什么都有,人安全过来就是,什么都准备好了,不要带东西。妈妈跟婆婆说这是大舅舅的决定,婆婆顺从了。

       爸爸在学校要了一辆车,一大早,小车就等在楼下。这天是婆婆离开大陆的日子,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 在这里的甜酸苦辣,人生冷暖,辗转颠沛,亲情的割舍,一下用上心头,婆婆泣不成声,老泪纵横,抱住爸爸,“培锟啊, 这么多年,辛苦你和秀恩照顾我,我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想你们时,我就会祷告!你平时工作太忙,和秀恩要多保重啊。”爸爸妈妈一起抱住婆婆,“放心去吧,我们多写信,多寄照片,就看到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去台湾看望您,好好保重。”婆婆的小车出发了,缓缓地使出了校门。

       爸爸妈妈一起送婆婆到了罗湖海关,爸爸把轮椅交给了工作人员。妈妈跟婆婆不停地挥手,留着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默默的祝福,祝福婆婆快乐,安康,长寿!

       香港盛先生,率领着一群人,手捧一大抱鲜花,早早就等候在海关出口。当看到婆婆神采奕奕, 满面红光地坐在轮椅上出来时,他献上鲜花,同时跟大家讲,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从清朝走过来快九十岁的老人家,她要跨过这海峡,去看望自己的骨肉。于是,长枪短炮各路记者朋友,纷纷上前拍照,记录下这大陆移居台湾的第一人。

       小舅舅和大舅舅带领着众人,等候在桃园机场。

       来了,远远的,看到一辆轮椅,缓缓地推出来。大、小舅舅努力地寻找着婆婆年轻时的样子,一去不复返,找不到了。端详着眼前的老人,脸上布满了苍桑的皱纹,松弛的皮肤退去了年轻时的容貌,饱经风霜的双眼,变得灰白,哦, 这就是自己年迈的老母亲!多少年的思念,多少次的梦中呼唤,多少心酸的眼泪,在此刻,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单腿跪在轮椅前,轻轻地捧着妈妈的脸,泣不成声地叫着“妈妈,妈妈,我的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们, 再也不是那个共赴国难的壮志男儿,他俩都两鬓斑白,头发稀疏,世事抹去了青春的光泽,深邃的皱纹把他们刻画得智慧,坚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能看到他们年轻时的模样。为了中华民族,为了自己的家园,浴血奋战,抗击倭寇,多少年背井离乡, 多少次残酷的战争,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却不能衣锦还乡,被这一湾海峡阻隔,骨肉不能团聚。她还像以前一样,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她要寻找旧时的情景,她要弥补对孩子们的爱,她要重温昔日的旧梦。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撒在儿子的头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那就永远不要醒来!她有千言万语,无尽的酸楚,无法表达,只有一句话“宏恩、颠恩啊,妈妈看你们来了!”

吕东建於2020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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