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考

吕东建

 

  天渐渐地冷了起来,冷得早,冷得快。因为夏天暴热,冬天肯定不是一般的冷。长江边上风大,吹得冷嗖嗖的, 人们陆续穿上了冬装。

   中午吃完午饭就犯困,想睡觉,靠着工具柜坐着,点了支烟,喝着茶叶粉沏的茶,眼睛似睁非睁的,烟头都烧到手指了。 看着熏黄了的手指,心里不是滋味,这习惯实在不好。眼皮还是抬不起来,想睡觉。

   梁师傅还是用他那种没有断屑槽的车刀,车床的负荷是很大的,整个硬质合金刀头都烧红了。今天加工的是水轮机座, 加上发蓝盘的高度有一米八多,他个子不够,看不到表面加工的情况,就站在一个铁墩子上。这个铁墩子有六十公分高,面上二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长, 铁墩子下面的地板,长年被铁屑拉得不平了,放得不太稳。他一只手又抽烟又扶着二楼的栏杆,另一只手戴了个帆布手套, 拿着一个铁钩,去钩发红的铁屑。在整个刀架上,缠满了断不了的铁条,硬质合金刀尖完全是红的, 红铁屑不断地往刀架上缠,绞了好大一堆,看着就害怕。我想停车换刀,可他是师傅,而平时也是这样,就没说什么。 我人又困,不敢睡,就虚着眼睛看着他。

   我正在懵懵懂懂的时候,看见梁师傅怎么用一只脚去蹬转动着的机座,蹬了两下没蹬出来。 糟糕要出事,不等你反应过来,工件表面上的毛刺,牢牢地抓住了他劳动布的工作服。他拼命地抵抗,脚下站不稳, 根本不行,整个人已经被挂在旋转的水轮机座上了。一根烧红了的铁屑条从他嘴里插进去,刺穿了脸, 把半边脸拉翻开来,他的脖子,紧贴在工件边沿,被割开了一条两公分深七公分长的口子,他被转动着的工件带着往车刀上去,头几乎要碰到车刀了! 说是迟那时快,我一个纵身就跳到他身边,抱他不行,两人都得送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打在停车键上, 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拍在反车键上,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脖子已经到了刀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惯性旋转被巨大的反向动力撞击,强行反向运动, 整个车床破坏性剧烈地吼叫着,脚地板底下的齿轮箱里一股机油和浓烟滚冒出来,安培表的指针超过二百安培最高值。就是这强行反向转动, 巨大的反向动力的碰撞,把梁师傅振掉到了地板上。他卷缩成一团,手抱着头,一地的鲜血,鲜血的面积越来越大。 巨大的车床“轰隆轰隆”地反转着,只有一个信念,救人要紧,设备坏了就坏了。然后是按停车,刹车,总停。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傻傻地站在梁师傅旁边!突然又清醒过来,赶紧送第三工人医院救人。

   3米4出事了,全车间全厂所有的同学都认定,肯定是我出事了。都知道,大车床出事,是非常严重的,也是非常可怕的。 水轮机厂又停工了,人们纷纷来到我的车床前,工件表面上,地上,到处是鲜血!41车间的所有人都来了,孙主任一身都在发抖, 他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却见不到我和梁师傅,孙主任焦急地询问着周围工作的师傅们,希望能了解一点情况, 可都说没看清楚。只知道是师傅受伤了,还没死。

  在急诊室里,忙碌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做手术的医生正是张万通。我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看着梁师傅。 脑子里闪电般不断地涌现出来,刚刚发生的一幕幕惊恐的画面,脸色苍白。张医生叫我到旁边坐下来休息休息。他继续着清创消毒, 无影灯下,这个外科医生,爸爸的学生,在救助老师儿子的师傅。脖子后面的大口子里有头发,张万通刚掰开一点那口子, 一股鲜血一飙,打到天花板上去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呀。”张万通冷静,沉着,丝毫不乱,他把梁师傅以后的面容相貌, 放在手术的第一位。过了好久,护士们开始清理工作了。张医生脱掉了手套,转身擦了擦汗,一切都还顺利。我握着他的手,

  “辛苦你了!”

  “哎,不客气,我们老朋友不说客气话。”他告诉我说,

    “好运气,脖子后面的大口子,再长一点或者再平一点,就是颈动脉,要是破了的话,恐怕是堵不住的。”

  我守在梁师傅的床前,等待着他苏醒。护士不断地量着他的血压,体温,不停地输液。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不出事都已经出了, 我应该把损失减到最小。到第三天,我实在顶不住才回宿舍睡觉,整整两天两夜。他们几个都不叫我,等我自己醒。 他们叫我赶紧吃点东西,人瘦的不成个样儿,可能一百斤都没有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感到的是后怕,怕车床,甚至怕车床的轰鸣声,不敢去车间,连跨进一步都不敢,任何时候都是惊恐的。 来到孙主任办公室,孙主任热情地给我倒一杯水,握着我的双手,“谢谢你,大个子,你救了梁师傅一命,避免了好多麻烦!”孙主任矮胖敦实,一双宽大厚实的手,让我看到这个老师傅的厚道。 我很惭愧,这本是可以避免的。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讲给孙主任听,旁边的人都听得“啧啧”声不断。孙主任笑了,高兴了!“想不到大个子口才不错, 机警冷静,是一个有点准备的人!你暂时不要去车间,就在办公室帮我做点事吧。”

   梁师傅出院了,脸上一个大三角伤痕,乌黑乌黑的,看着让人瘆得慌。脖子后面头发还没长起来,样子有点可怕。 厂里有去南温泉工人疗养院疗养的名额,梁师傅就去了,这一去就是半年。

   孙主任派机修工去检查3米4,完好无损。最后一个水轮机座,必须送出去了,可它还在我的车床上。 孙主任问我敢不敢去把这个骨头啃下来,他还说,他给我当下手。我说你带我去,只要到了车床前,就不怕了。于是,我鼓起勇气, 跟着孙主任来到3米4前面,好像还有一股血腥味,仿佛那个可怕的工伤还在继续,又看看加工面,都生锈了。 我定了定神,跟孙主任说,忙你的去吧,没问题了。孙主任不肯走,他又叫了老梁师傅来,共同给我壮胆。

   我爬到工件表面上,用工具清理完深陷进表面上的硬质合金刀渣,装上我自己选定的刀,把我要选用的速度,进刀量,吃刀深度, 告诉了老梁师傅和孙主任,并告诉他们,铁屑是什么样的,包括大小。然后,我又仔细地检查了夹具,认为没问题了。 我望着他们俩,等待他们的认可。孙主任知道,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自己没有信心,他急需要我踏出这勇敢的一步。他走到我面前,

  “大个子,你要加工的尺寸是多少?你确定刀具没问题?你确定所选数据正确?”

  “肯定没问题。”

  “那好,开车,出了问题我负责。”他用坚毅的眼光看着我,一股暖流激发出我的胆量和信心。

  “好!”我站在控制台前,沉着地开车了。车刀轻快地一片一片,像削莴笋一样,就切削下来了。最后一台水轮机座, 漂亮地摆在孙主任面前。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早这样,哪里会出事啊!”

   3米4,是41车间最大的车床,操作并不难,但责任大。孙主任看到了这个技校生的成绩,这是一份满意的答卷。 他太高兴了,这个大个子好用。他要我到车间办公室,再帮他一段时间。我很愿意,因为还有点后怕。

   又碰到姐夫哥,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好在你自己当心。又碰到女孩子,她结婚了,肚子微微鼓起,红着脸问我好。

   年底了,好像万干事跟我的约定已到期,我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找他,完成我真正回成都的愿望。在去他办公室的路上就碰到他, 老远他就说,函已经发出去了。哦!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望着他的背影,他不理我,尽管走自己的路。 我转身往车间办公室去,一边走一边想,水轮机厂的函件,是向成都11厂发出的,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如果不同意, 万干事肯定口头上要告诉我。如果同意呢?他不会跟他不喜欢的人去说别人高兴的事。那就是这样,不理我。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砰砰”跳!来到办公室,收不住的笑容早就被孙主任看见了,

  “大个子笑什么?”他似乎察觉到什么。

   “没什么,想到好笑的事忍不住。”我看着孙主任,他哈哈哈爽朗地笑开了花,

  “不对吧?!劳资科来电话,说同意你和邢和民对调,商调函发出去了。是为这事吧!”我脸一红,不该瞒孙主任, 他是早就同意我走的。他看出我有点尴尬,

  “走吧走吧,我支持你,不拦你,回去吧,孩子!”在重庆四年来,第一次有人用父亲般的话语,在这个时候,撞进了我的心灵深处。 鼻子一酸,眼泪汪汪地往下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孙主任还和初次见面一样,给我倒了杯水。话题一转,

  “你是在技校里入的团吧?”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申请入党呢?”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有点懵,

   “好像还没有考虑过。”他笑了笑接着讲,

  “不管你在哪里,干什么工作,年轻人应该考虑这个事情!你正义,有爱心,工作努力向上,勤勤恳恳,要有一个目标和理想!”这时, 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像父亲一样的孙主任,是那样的慈祥和蔼,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我记住了,孙主任!”孙主任从来不夸奖人,他今天对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是对我工作的认可, 是对我的殷切希望,也是对我在水轮机厂两年来的工作总结!他让我看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优秀品格!他没有豪言壮语, 从不阿谀奉承,在工作中用事实教育人,敢于承担,不怕困难,他深爱着车间里每一个人,从不以官压人,办事公道认真。 是一位不多见的好领导,好车间主任!

  过了几天,在洗澡堂前,看到邢和民洗得干干净净,光光生生,满面春风地朝我走来,我很惊讶地问他,

  “你怎么回来了?”他很得意地说,

  “水轮机厂的函件一出,两边官方的事情就办完了。剩下来的就是个人办理自己的事情了嘛, 我已经办完11厂的所有手续,现在是水轮机厂的人了。”

  “哦哦哦。”

  我也该马上去办理我的事情了!我沉浸在惊讶,高兴和激动之中,恨不得现在就走,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 为什么万干事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这事情的程序?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一刻不能等,必须立刻马上去找他, 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清楚。我急匆匆地来到万干事的办公室,他看见我,用一种诡异的眼光,

  “你可以办理手续了,赶紧办后事吧。”

  “啊!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是说,所有事情都搞好了,你可以办手续回去了。”我不计较他的无理和无聊,也不计较他的无赖和愤怒,没功夫!

  我浸沉在喜悦的幸福之中,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我此时更高兴!从下农村的三年,到读技校的两年,再到水轮机厂工作的两年, 一共七年。我整整在外漂泊了七年,受尽了折磨,遍体鳞伤!可我开始坚强,开始有信心,我走过了一程又一程,也收获了很多, 无怨无悔!很庆幸有如此的经历,看到了很多,知道了很多,认识了很多!回家了,真真正正的,再也不奔波,实实在在的,回家了!

   躺在被窝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重庆的生活和工作,激情和坎坷,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哭哭笑笑,直到天亮!

  平平淡淡,没有仪式,没有宴请,只有真诚的道谢和一句,我走了!

 

 

返回上页

  

往事如烟 人物掌故 岁月留痕 趣闻轶事 联络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