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价

吕东建

 

  春节后,二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几乎在一夜之间,光明路的年轻人都走光了。我知道是该回农村去的时候了, 虽然非常不愿意,但是我们的户口在那里,我必须要回到那个毛草棚里!我已经不能在家里吃父母的饭了, 我是知青,我是农民,我要用我自己的力气养活我自己!

  从成都坐长途汽车,二块四毛钱的天价,走了一个上午,风尘仆仆地爬过二峨山,一路的灰,尘土和没燃烧完全的汽油味, 所有人都快崩溃、快被抖散架了,下午才到仁寿县城。没人想说话,车上好几个知青,都垂头丧气的,在这里分手了。还算好, 赶上了最后一班去钟祥镇的车,又用了八毛钱。天快黑了,拖着沉重发肿的双腿,坚持再走二十里小路, 总算用一天时间回到了快要倒塌了的茅草屋里。

  用了太多的钱买车票,太贵太贵,又累得很,胡乱吃点东西就睡下了。忽然想起, 这次改装后的收音机能不能收到信号呢?一翻身起来,打开箱子取出收音机,心里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打开收音机, 把音量开到最大,慢慢调整可变电容器,忽然听到了钢琴伴唱红灯记,铁梅的唱段!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装的收音机,居然能在那么远的地方,听到那么大的声音,而且非常的清楚,一点杂音都没有,声音宏亮清脆悦耳, 好远好远都能听到。死一般寂静的丘陵地带,能听到这样的音乐,太让人高兴了!没有了疲劳,没有了苦闷,没有了寂寞, 我兴奋得睡不着,坐在这满天的星斗下,欣赏着这天籁之音!

  在这远离城市的农村里,白天都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有这样清脆悦耳的音乐,足可以让整个生产队都听见。 我完全陶醉在这一个人的世界里,没有赞许声,周围没有任何人,独自的骄傲,寂寞的自豪,是如此美妙,我得到极大的满足, 我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这个收音机在成都时,只能收到成都、四川、中央三个台,到了这里,没有一点杂音,可以收到二十多个台,太让人吃惊了, 它简直就是我的宝贝,也成了全生产队的宝贝,大家出工时可以听音乐,有标准的时间可寻了!

  我主动要求和男劳力一起劳动,完全不是为了工分高一点,不能老跟着妇女一起干,不好听,大面上过不去。

  汪支书是队长,那天安排我和另外一个老头去和揍粪。我不懂是怎么回事,老头说,就是搅拌倒在泥土里的粪便, 把泥土和粪便搅和成很肥的泥土粪,这就是揍粪。把这和好的揍粪装在秧船上,推到秧田里,用手一坨一坨地抓起来, 塞到秧苗根部,这样就会有好收成。我还是不太懂,老头说,你跟着我干就知道了。看他先挽起裤子,光着脚, 用锄头挖一个在土埂下面五米见方,很深的地,把土都拍松。这时,第一个人挑来两粪桶屎尿,站在土埂上就往我们脚上倒, 我简直惊呆了,一脚的臭大粪,还溅了一身。我忍不住随口就骂了过去,

         “狗日的。”

  那个农民理都不理我,挑着粪桶转身就走了。老农看看我,

         “是这样的,我们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老头儿接着说,

         “赶快拌赶快挖。”

  一会儿又来了几挑,都是站在一人高的土埂上往下倒,我浑身上下马上就都是人的屎尿粪便和猪粪。 我这才明白什么是和揍粪。这是什么劳动啊?!这简直是对人极大的侮辱,反革命的改造都没有这样折磨人。 这不仅仅是浑身上下的恶臭了,眼前的一切,非常强烈的冲击着我的视觉,心里颤抖发慌,简直不能接受。恶心, 肮脏,愤怒,这就是这一桶一桶的粪便从我头上浇下来嘛。呕了几次,强忍着没呕吐出来,睁不开眼睛,看都不敢看。我自问, 怎么会是这种农活呢?这是为什么?凭什么要去干这个,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吗?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跳起来不干, 只知道不能那样,我只能咬着牙关坚持着!倒下来的粪便屎尿越来越多,我们俩完全是泡在里面了。

   当地有个回乡的知青,叫杨五,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城里来的,他恨我们。他倒屎尿时不是顺着坡往下倒,而是猛的往下倒, 溅了我们一身。老头毛了,

        “你狗日的沟子坐歪了?屙老子一身。”

  他笑了笑,

         “哦哦,下次轻点。”

  可眼光里却在说,老子就倒了你一身,怎么样?!他的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那种泄愤的快感, 装满了他回头一看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他心底里最肮脏的东西!我实在是气不过,

        “你锤子你,狗日的来来来,老子跟你打一架。”

  丢了锄头我跳上土埂,就要去打架。可他挑着粪桶撅着屁股走了。从各家的粪池里,挑来的猪粪,人粪,往我们挖的地里浇倒, 有膝盖深了,我们不断地在里面搅拌,把泥巴和大粪搅拌成饱和肥料。我们完全是光脚踩在有膝盖深的大粪池里,不断地用锄头挖,搅拌, 和!一身一脸全是大粪,臭死了,熏得睁不开眼睛,直恶心打干呕,难受死了!十几个人还在不断地往我们这里倒大粪,屎尿, 都没过膝盖了。这里春耕的用肥,我不知道是这样,不可思议,可农民觉得很正常,我只能坚持着!

  等我上来时,腰以下,全是粪便和泥巴,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粪人了。 赶紧找到一块避静的冬水田,把这全是大粪的衣服裤子脱下来,跳到水田里去洗,用稀泥巴抹在身上,使劲搓,一边搓一边吐, 什么也吐不出来,还是臭的不行。提着臭大粪衣服跑回去洗,把所有的衣服全换了,还是臭,用洗衣粉洗,然后又用肥皂洗, 再用香皂洗,之后再抹上香水,整个人是被臭气和香水气味笼罩着,感觉出不了气,简直要窒息了。中午姐问我干了什么活, 当知道是这么回事时,气得要死,说这汪支书太坏了,为什么不叫农民去,要叫知青去?中午饿得很,可吃不下东西,直恶心!

  城市里的人不懂农活,不知道哪些可干哪些不可干,缺乏锻炼,更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这学费就交得大了。

爸爸来农村探望姐姐和我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感到有点发烧,身体不舒服,穿裤子时,发现两腿上长了很多红疙瘩,不痛,有点痒, 我知道肯定是昨天引起的。就在家里没出工,也没有去镇上看医生究竟是什么问题,多喝点水, 希望过两天就好了!农民说这是粪疙瘩,过两天就会好的。可是好像不对,两个膝关节以下,长满了红疙瘩,而且说不出话了, 又发烧不退,好难受!我拿出自己带来的抗生素,赶紧服用下去,还是不行,整个喉咙发炎,发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还有点出不了气的感觉。我知道我病了,而且还不轻,一天比一天重,在这里可能不行, 要不想办法回家,否则可能要出大事。

  一路上坚持着不要倒下去,走不动了,就扶着休息一下。有人见我走路不稳,好心问我,我只是摆摆手,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就倒下了。

  整个人没有一点力气,就连下床去上厕所都走不动,而且肚子痛,说不出是哪一点痛,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只有一点就是脚上的疙瘩都消了,使劲可以说出点话来,嗓子完全烧坏了。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 自我感觉非常不好,没有一点要好的迹象。爸爸咨询了几个人, 用了一些办法,给我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整个人开始消瘦,有点肿,肚子痛得成天睡在床上,可怜兮兮的! 光明路新三界的学生还没有下去,都知道我在农村得了怪病,立科,梁宁,楼下的小小都来看我,安慰我!我自己心里有点绝望, 非常的羡慕他们有一个好身体,能到处走,能打球,能做想做的事情。

  妈妈在云南办理婆婆的户口迁移手续,一下子回不来,当在信中知道我得了怪病,而且不见好转,心急如焚,担心死了!

  爸爸说这样不行,要出大事的,就带我到医院去找消化科的医生。来了几个人会诊,听我介绍了得病前后的身体健康情况, 他们分析了好一阵,极大地怀疑会不会是寄生虫呢?说要留一个大便,检查一下再做进一步治疗。

  按照医生说的,第二天早上大便后,我挑出一些来,用水化开,倒在沙布上过滤,沉淀几次后送检。在显微镜下看的清清楚楚, 钩虫!爸爸要求再仔细地看看有没有另外的寄生虫,还好,主要是钩虫。我有救了。

   几个月来,我在这最底层里,痛苦地挣扎,用大粪洗涤自己,用残酷的劳动伤害着自己,用金子般的青春去寻找被抛弃了的一切, 不该有的代价,太大太深,难以承受!  

 

注:相片由吕东建提供

 

吕东建於2020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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