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城

吕东建

 

  为了我能从农村里出来,爸爸有点一筹莫展,不认识外面的朋友,找不到招工的单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天,有两个女人,到口腔医院看牙,刚好是爸爸给她们治疗。 其中一个半边脸都肿了,她疼痛难耐,不停地哼哼。倒在牙椅上,两手不停地比划,肯定是夜不能寐,连喝水都牙疼, 那痛苦状不言而喻。听完旁边那个陪同的帮忙讲述后,爸爸仔细地检查并讲了她的牙病情况。之后,用很小的手术刀,在牙龈的脓肿处,轻轻地一刀, 一大包浓顺着刀口一下就倾泄了出来。就是这神奇的一刀,她马上就不痛了,几天来的痛苦,突然就消失了。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也能说话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啊,就是好了,不痛了!

  临走之前,她说,

    “我很希望和吕医生保持联系!您技术好,解释很透彻, 态度也好,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来麻烦您的。”

      爸爸很客气地笑了笑,

    “没关系,来吧!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那女的被爸爸这种良好的医疗品格所打动, 她主动说自己是机械局的,最近可能要去各地招生。爸爸开始没在意,听着听着就觉得有意思,越听越觉得有戏,可能机会来了。

      原来,四川省机械局散落在各地有很多子弟,都没有回来,于是, 打算办一个技工学校,把所有子弟招回来读书。在选地方时,只有重庆水轮机厂有较适合的办学条件。经过局领导反复商议,最后决定地方就选在重庆。

      这女的自己虽然不到仁寿县招生,但是,各组是通的, 相互都有委托,并表示一定把我招回来,没有问题。爸爸太高兴了,还是去读书,真是不可思议的好事情。 爸爸把这突如其来的大好消息告诉妈妈,并决定马上去一趟仁寿县,钟祥区和来凤公社,疏通一下,不然到时招生的去了,地方上不放人就会很麻烦。

      我又去始建打酒了,回来不想做饭不想做任何事, 拿了些队里分的生花生,自己麻醉一下自己,一边喝酒一边拆开爸爸刚来的信。爸爸信上说,人家好多知青都回城了,你人太老实,不走动出不来。 他要为我回城努努力。我好高兴,因为爸爸要来了!

      那天中午都过了,我到区上去接到了爸爸。 他穿了唯一的一双黄色的小牛皮做的皮鞋,显得气派,有身份,好说话!我们父子俩沿着石头路走了二十多里路。 一路上我给爸爸讲这是哪里,有哪个知青在这里,我们什么时候赶集,集上有什么东西,他的哪个学生在区上等, 全然沒注意到爸爸的疲惫!那时物资匮乏,缺少营养,等到了公社爸爸已走不动了,就住在公社。接待我们的副社长是个女的,招待四菜一汤, 我不敢信公社领导吃的这么好。爸爸吃不下,跟公社领导说好有名额就放我走就休息了,晚上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感觉好了很多,就高一脚矮一脚, 跟着我在田坎上走了五里多路到了生产队。

      也不知道消息怎么就传出去了,山脊梁上,田坎上全是人, 像一个军团把我们父子俩包围在山坳里,他们不出工了,全部跟着来到我门前,要求爸爸看病。

      爸爸拿起一个破听诊器(姐下来时带来的),开始给生产队所有的人看病。一传十十传百, 连周围生产队的人都来了。爸爸累的不行,看看周围几百个人,几乎水泄不通地堵在门口,

    “我们出去走走吧!”

    “哦哦哦。”

  我立刻后悔起来,爸爸不可能给那么多人看病的!

  晚上,两天来的劳累,爸爸很快入睡了。我兴奋睡不着,悄悄出来, 在地坝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偷偷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哇,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爸爸来了,爸爸要用他的肩膀,把我顶出去!

  第二天早上,爸爸醒得很早,从我那窝棚里出来, 仔细地查看着这几年来,我们的住所,查看着那倒塌的墙,查看我的自留地,查看被我用得发亮的扁担,锄头,粪桶等等! 他没有说在想什么,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该结束了!

  在余子建家里吃完早饭,我带爸爸四处走走,可怎么都走不动,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都是来要看病要求检查的人。我说爸爸生病了身体不好,不看了,你们都请回去吧!好多人不走, 就跟在我们后面,也不说话。我看到了农村对医疗的渴望,对医生的需求!看到了农民的无奈和悲伤! 我不忍心再赶他们走,可我又不能再累爸爸!后来,我给后面的人说,不是我们队上的人就不要跟了。

  汪支书请我们吃的晚饭。爸爸花了很多时间, 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身体情况,告诉他怎样注意胆囊炎,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怎样做才符合自身条件。汪支书非常感激爸爸亲自为他看病, 爸爸还给他做了一个有能力和没有能力的计划。他又摇头又点头,好像爸爸给他看了病之后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下到农村当知青三年以来,我得到什么?我失去了什么? 现在可以审视将来可以做什么。我坐在已经荒废了的自留地边上,地里的杂草几乎把我掩埋了。我点了一支烟,抽着抽着就掉眼泪, 不知道这泪是喜还是悲,是恨还是悔,看着不远处我那土墙茅草屋,心里五味杂陈全打翻了!回想起刚来时, 我完全还是个没有发育的娃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现在,身高超过一米八,浑身晒的黝黑, 十分的健壮!我学会了生活,在农村极其艰苦条件下生活。我学会了吃苦,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不怕。 我知道了什么叫毅力,坚韧不拔的毅力。我知道了爱,我有了一颗正直善良的心!但是,我又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喝酒! 我们这一批知青,都失掉了最美好的年华,失掉了原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路,我们被抛弃了,我们永远掉在了历史的车轮后面!我变得很木纳,失掉了创造力, 这部分细胞已经被磨破了,几乎成一个废人!这,本不是我们自己的错,这是强加给我们的!

  仿佛觉得身上有很多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点受不了,坐在田埂上发呆!顾不得许多,两把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跳到一片水塘里,哇!冷得我打了个激灵,坚持着,一定要洗干净,但不管怎么样, 都洗不掉这原本没有的烙印。有人说我们知青无怨无悔,我不同意,这不是我的志愿,无怨可怨,无悔可悔!

  十月的天气,我在水里冷得牙关嘎嘎响,身上开始发紫。 赶紧跳上来,使劲搓身体各个部位,搓得全身发红发热,又跳下去洗,好像就是洗不干净似的!

  通知书下来了,到公社办完了手续,心里才踏实放心下来。 通知我们所有新生,必须一周内赶到重庆。

  我三步并着两步去找保管员,要带一月的粮食走,否则没吃的。 好说歹说同意给六十斤谷子,这是来年生产队做种子用的,还要我打个借条才给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挑着带回家的粮食去始建,心情格外好, 高兴得不得了!始建镇,这个我们去过无数次的地方,怎么就那么漂亮,那么古老有魅力?以前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今天看见哪儿哪儿都亲切!打好米,又打了一斤老白干,一盒7分钱的香烟,数了数只剩回去的车票钱,不敢再买任何东西了。再见了,始建!

  最后一个晚上,在这个茅草屋里,把最后一点留了好久的菜油拿出来,仅够炒一碟青菜, 拿出一大包生花生,请两隔壁的汪支书和余子建,还有两个好朋友一起喝酒,就算告别吧。

  天不亮我就起来了,做好了最后一顿早饭,没有红薯的干饭, 把最后的一点泡菜都捞出来,这几年来难得的净干饭,太好吃了!帮我挑行李的和我一起,吃了两斤难得的柴火饭, 还做了点锅巴带上!天蒙蒙亮,我一走一回头地出发了,看着这里的山山水水,像昨天才刚来这里。一种陌生的眷恋, 勾起我几年来的苦和累,那种依依不舍,却是这里熟悉的一切。沿着下来时走的路,再见,我的茅草屋!再见,我这里的家!再见,我三年来的青春!

  人性是复杂的,我骨子里还有一种毒誓,这辈子就是放屁都不朝这边放!

 

注:照片由吕东建提供,草房插图由侯元怡提供。

吕东建於2020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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