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民回城

吕东建

  爸爸通过仁寿县委一个姓刘的干事,把东民从荥经转到了仁寿县城边上,虽说还是知青, 但生产队离长途汽车站很近,回成都就变得十分方便快捷。

  这个姓刘的帮了爸爸这个大忙,自持有功,要爸爸帮他看牙。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为人虚伪,特别好吃,爱占小便宜, 又十分小气,有极强的报复心,烟、酒、茶都来,满嘴茶牙垢,手指甲又长又黑,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发黑,黑的快到手背上了。 是那种地痞子英雄,没太多人敢惹他。

  爸爸跟他约好,11点来口腔医院看牙,他满口答应。可左等右等就是不来,时间已经过了12点了,爸爸十分焦急, 下午还要上课,怎么耽误得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耐着性子等。快到一点了,姓刘的满脸酒气,醉醺醺地来了, 没有歉意没有礼貌,歪歪斜斜地往椅子上一躺,来吧,这里。用手指了指嘴里。言下之意,你家大爷来了。

  这极端的侮辱,又不是旧社会,敢在这全国最好的医院里撒野,爸爸本来就气得不行,怎么都忍不住要埋怨一下,“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下午还要上课。”就是这一句话,把他得罪了。 之后,没有任何言语,完全如同陌路,看完牙走人。

  在姓刘的看来,这就算是结了仇了。爸爸联系了好几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把东民调上来,不知道为什么,都被各种理由阻挡住, 无论怎样努力说好话,就是不行。多少次希望,多少次低三下四,为了小儿子,爸爸都忍下来了。可希望不能变成现实,总是在落空, 无休止地重复,使爸爸愤怒了,“我辞掉这川医的医生不当,就到你仁寿县城去,我到底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这样下作,我跟你们拼。”
     
   
与好友张举之(右) 与好友姚恒瑞(左)
   

  爸爸的好朋友,姚恒瑞姚伯伯,张举之张伯伯一同来家里,他们知道爸爸情绪低落,专程来打听情况,出主意想办法。 张伯伯号称“举人”,很有思想,头脑清醒,遇事不慌。姚伯伯沉着冷静,善于思考。正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是个地痞流氓,怕更黑的老大。是个小人,喜欢钱财。是个政客,最怕领导。从爸爸讲的经过来看, 这个姓刘的还不是县委的领导,他只是一个干事,但可能是党员。他没有城府,还算不得是政客,最多就是个有些手段的无赖, 小人而已。一定是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的那种奴才。对待这种人,直接找他的顶头上司就行,但有一点,他的上司一定要正派正直。 这恐怕是唯一最有效的办法,这就是希望,再艰难都要去一趟。

  爸爸去到王模堂王伯伯家,把事情原委详细地汇报了,说要请假去处理这件大事。王伯伯和陈孃孃给予了极大的支持, 同意写一张介绍信,相当于一张公函,盖上口腔医院的公章,交给爸爸带上。

  爸爸带着这张介绍信,来到仁寿县委,找到县委书记办公室,递上口腔医院的介绍信。秘书是个男的,十分客气,很有礼貌, 赶紧给爸爸倒了一杯水,又让座,和颜悦色地说县委书记正在开电话会议,是全县的,耽误不得,可能要等久一点。

  晚上快七点了,爸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在思考着各种谈话的可能性,要能引起重视又能最快切入正题, 还得灵活掌握,急不得。县委书记开完电话会出来了,一看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等,而且气度不凡, 便十分热情地在他办公室接待了爸爸,他先自我介绍:“我叫杨汝岱,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杨汝岱后来任乐山专区地委书记,四川省委书记, 第十三届中央委员,政协副主席。)他仔细地聆听着这个来自省城医生的委屈,他不敢相信这些龌龊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自己却全然不知道。他叫秘书详详细细地记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抱歉地送爸爸到县委大门,他明确地告诉爸爸,“我们县委不能这样,我们党不能这样,老百姓不喜欢。我们改, 我们一定改。吕医生请放心,您孩子的事,一定可以解决好的。”这是一个县委书记,对老百姓的承诺,在地方上,就是一言九鼎。        

  那个二轻局来看牙的病人,经过几次医治痊愈了,牙也保住了!她特地跑去找爸爸,送了一大包要号票才能买到的紧俏商品, 然后告诉爸爸,下周,她代表二轻局,亲自到仁寿去把东民召回来!这样就不会出现掉包的问题。这下两人都高兴得不知道应该是谁感谢谁了!

  东民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赶回去等待着。所表现出来的急迫心情和无比的高兴,难于言表,这是他四年来, 最开心的时刻。他觉得自己的腰是直的,走到生产队的任何地方,都感到倍儿精神。

  生产队的会计是仁寿县的回乡知青,四十多岁,知道点风声,出于嫉妒和无奈,就特别怀恨在心,一肚子的坏水, 总想要泼点出来才心甘。招工的人就住在县城里等,可事情就是办理不过来,卡在生产队的这一步。这个会计不同意, 说东民没有多少劳动日,又分了队里的粮食,要补钱才能走!哪里有钱呢?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管是哪里的知青, 在调走时都没有这种规定。东民当时还是稚嫩,居然被这个会计给难住了。

  东民万般无奈,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打电报告诉爸爸,并焦急地等待着回信。爸爸妈妈本以为他应该回家了, 没想到等来了一个这样的消息。这可怎么得了,川医护校的名额都退了,这里又被卡住,未必又是前后一场空? 爸爸越想越不对劲,还要亲自再跑一趟才行。当天下午,爸爸买了长途汽车票,去到仁寿县城里, 找到在县委工作的那个秘书。二轻局来人带指标招工,是他知道的。爸爸说明来由,下面的会计不放人,就没把县委放在眼里。 这个秘书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东民的回城几乎是杨书记钦点的,这还了得,下面的生产队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不是在给县里抹黑对着干吗?他深感这事情的重大,马虎不得。马上叫了另外一个科长,开上县委的小吉普车,带上爸爸, 没半个小时就到了生产队。东民正坐在屋前发呆,忽然,来了小车停在地坝前,一眼就看到爸爸一行人下来,他忍不住眼泪, 又惊喜又委屈,哭着笑着迎上去。此时,这个秘书俨然成了救世主。

  “不哭不哭,去把你们那个会计叫来,说县里有人找他。”这下东民可长了胆量长了志气了,从来就没有这样提气过,

  “好好。”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会计的名字。平时只敢轻言细语地叫某会计,现在敢如此大声喊名字。 那会计打老远回来,就听着这个嫩声嫩气的声音在喊,气得怒目圆睁,正想发作,忽然看见有车有人来了,知道不对劲, 满脸堆笑赶紧招呼大家坐,招呼大家休息一下。还没等他开口,秘书就发话了,

  “听说你不把党的政策放在眼里,人家招工你不放人,问人家要钱,这是哪家的规定?我们共产党出台了要知青补钱才准走的政策吗? 嗯!?”好大的帽子扣在头上,那会计像是在挨批斗一样,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吓得要死,赶紧点头哈腰地说,

  “没有没有,只是一个玩笑,玩笑而已。”

  “哼,开玩笑也不看个地方,现在怎么办?”

  “马上办,马上办。”于是,接过那张迁户口的单子,规规矩矩地把字签了,又盖了生产队的章。解气啊,高兴啊, 东民在一旁,喜不自胜!

  第二天中午,爸爸带着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回家了,东民终于走过了这本不该有的一段路。 妈妈抱着这个令人心疼的小儿子,亲了又亲,“回来了,都回来了,有饭吃了!”

  脱离了苦海,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家,再也不要去面对这样的现实。东民好像这时才如大梦初醒,这一切来得那么快,又去得那么干净! 他仔细地回忆着在荥经的一幕幕,后来又转到仁寿,虽然是在农村,但是,这个歪曲了的社会,这些难以琢磨的人心,将来生活的道路, 都逐渐地摆在自己面前,他要鼓起勇气,去走自己的路!

  东民进了二轻局所属的木工机床厂,由于有点关系,就分在厂医务室,当了一名没有任何学历、 没有任何从医经历的医生。他很高兴人家都叫他吕医生。妈妈把自己心爱的红手自行车给了他, 看着他每天拿着手提包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盛夏,老八号在参天大树的呵护下,清爽幽凉。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周围白果树上的白果开始熟了, 时不时有白果掉下来打在地上"啪啪"地响,四周茂密的树林和植被,遮住了远处的一切,老八号在慢慢地恢复以前的平静与祥和!

  也是这一年的暑假,我迫不及待地从重庆赶回家。看见新飞鸽上沾满了灰,找了块破毛巾,把车擦得锃亮发光, 按了一下车铃儿,清脆悦耳,真是满心欢喜,看着都令人高兴,这样招人羡慕的车,一溜烟就骑到城隍庙去了。买了点无线电器材, 就去找东民。他骑着妈妈那辆红手牌自行车,我们哥俩沿着人民北路往回走。东民开始变嗓门儿又明显长高了, 他走出了少年时代。我们俩一路走一路相互说着自己,说着身边的事,说着开心的和不开心的事, 也回忆着农村里的点点滴滴,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讲不玩的故事!

  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我去后面上厕所。刚走到后面的大白果树下,一眼看到家宝,满头大汗,一脸通红,背一个小挎包, 正大步从河边后门进来,边走边笑,她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非常高兴地告诉我说她 

  “终于有口饭吃了!”

  “哦哦,我太为你高兴了,是招工吗?”我问她。

  “不是,是办理的病退。”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老八号所有的知青,全部回来了!你还没吃饭吧?快回去吃饭休息一下,我们以后慢慢聊。”

  这个夏天,在家门前,家宝家楼梯口,大树子下,我们两兄弟,家宝,郭格常常在一起聊天,天南海北的,什么话都说, 经常可以听到爽朗的笑声,青春,阳光!都已经不是孩童时代的稚嫩,而是已经接受了时代、 接受了社会的初次洗礼的青年了!但习惯就是习惯,无拘无束,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馊的、甜的、苦的、酸的、好的、 美的都要说,一直说到深夜,说到钟楼的钟声提醒我们,才肯罢休!也会常常因为肚子饿了,要煮一碗酸辣面,端出来吃,酸辣的味道, 在半夜传得很远,不一会儿,又都聚在一起,比比谁的味道好!后来,连琼瑶更酸的面出现了,连平色香味俱全的面出现了, 所有的千条面万条面,带着过去,缝合着不该有的嫌隙,连着将来,紧紧地围绕着大树子!    

 

吕东建於2020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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