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物件的回忆

邓长春

母亲在2月立春节气后第一天也就是25日上午10点在三哥和我的陪同下呼吸越来越弱,直到呼吸完全停止,平静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亲友们在新型冠状病毒肆掠的非常时期赶来与她告别,按照母亲生前的遗嘱:遗体捐献华西解剖教研室和眼角膜捐献四川省红十字会,在办完捐献后,华西南园的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二十多天来的忙碌一下停了下来,南园大门紧闭,外面的人民南路也停了下来,往日的车水马龙和人流如织没有了,偶尔一两个行人也是带上口罩匆匆而过,学校、商店、餐馆、菜市场、公交车、地铁全部停下来了,整个成都静下来了。

姐姐讲:“父亲生前说:‘华西南园(人民南路三段1994-8号)的房子不要卖了,如果卖了,邓家在成都就没有家了,我(父亲的灵魂)想回家也没有去处了,以后大家可以在南园相聚,晚辈们也可以有一个住处。’”在老家郫县唐昌镇(原崇宁县南正街单号47号附2号)爷爷邓贵卿的住房是傅家(女婿傅涵熙)的房屋, 后早已变卖,唐昌已没有去处了。

十四天后我开始清理父母留下的照片、书信、文件和证件等物品,分类、标记和存放,待有空时慢慢看后再商量一些物品的处理办法,一部分是家族永久保存,一部分捐给华西图书馆,一部分捐给华西医院院史馆,一部分捐给华西医院泌尿外科。

今天在整理前后凉台上父母最喜欢的盆栽花时,看见几件我有记忆的物品,虽几经搬家,父母居然保存了六十多年的物品,瞬间崩溃,眼泪爆发,十四天来我没有掉一滴眼泪,今天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独自一人在凉台上眼泪和灰尘混合滴在地上,从我记事开始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出现,直到今天,思绪万千。

 

石    磨

现在随时都可以吃汤圆,是买成品冷冻汤圆。1950年代那时过年才吃汤圆,只有自己做才能吃。我爷爷邓贵卿给父亲了一副直径30厘米的石磨,它由固定的沙岩下磨盘、人力能转动的上磨盘和磨盘架组成。

  那时华西坝校北路仅有几家人有磨子,过年前一周,家里保姆 陈陈就会把酒米(一种糯米)和饭米按8:27:3比例混合加水浸泡两天后在磨子上磨成米浆,我们五、六岁好奇,抢着去推磨,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没有转几分钟就转不动了,还不停地闹要再推,搞得米浆糊得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陈陈慢慢地推,几个小时后推完,再装入布袋里吊在树枝上自然滴水几天,汤圆面就做好了。

  这段时间我家的石磨就开始在校北路工作旅行了,1号张连俊伯伯、邓世朴孃孃就不说了,2号周岳诚伯伯,3号徐仲吕伯伯,4号张光武,6号杨经国伯伯,甚至到天竺园、校南路都去了,后来的下家都不知道磨子的主人是谁,一直到元宵节后磨子才逐级还了回来,父亲就请石匠把磨子的牙槽錾修好,待下一年再用,这就是当时华西坝邻里关系的缩影。

   1964年石磨随我家从校北路1号搬到公行道1226号,房屋小而窄,石磨放家里什么地方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在厨房里,两年后文革,物资极度匮乏,石磨基本上没有用了,1969年底我下放农村后,在那特殊的年代华西医院年轻医生没有住房,医院就安排黄传富、王美若夫妇与我们同住了6年,家里把许多家具都送人了,腾出了房间,但为什么石磨没有丢?

  1982212日石磨又随家搬到了华西南园(人民南路三段1994-8号),那么重的石磨父亲为什么没有丢,而把它搬上4楼,那时基本上不推汤圆面了,石磨的功能慢慢发生转变了,后来就变成花盆下面的垫石。六十几年后再次看见并把它上面的灰尘除去,上磨盘已经严重风化,断成两块,盘磨架中间的横档也不在了,我感慨万千,时间让坚硬的砂岩也风化了!而我的记忆却任然清晰,我想把横档修复,把石磨保存下来。

 

苍蝇拍

清理阳台时发现了一只竹编的苍蝇拍,童年灭苍蝇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1958年我从广益坝的成都大学路小学附属幼儿园毕业(园址就是当年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甘莱德博士(Dr.Canright,H.L.,)的住宅),因为还差一个月才七岁,父亲就安排进了离锦江河南岸不远的一所小庙里的私立孟静小学,不久因校长是民国遗留人员被处理,学校停办就转入隔壁的成都大学路小学(地址是原成都高琦中学),当时全国按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除四害讲卫生指示》,轰轰烈烈地开展杀老鼠,捉麻雀,灭苍蝇,打蚊子为核心的除四害群众卫生运动。低年级的我非常听老师的话,每周一要交打死的苍蝇给老师,如果数量交得多老师要表扬,交的少是要挨批评的,所以我和小伙伴常常光临家后院厕所的粪坑,这里既有苍蝇还有大白蛆,都可以上交给老师,后来实在是觉得太臭,就想办法弄了一堆黄鳝骨头放在远离厕所的后院水蜜桃树下,坐在小板凳上,右手拿竹蝇拍,左手拿竹夹子,旁边放一个竹筒,竹筒里放一点石灰,开始歼灭苍蝇,数数,装入竹筒,那时华西坝上不少孩子小学时代的星期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还有就是把笋壳夹在长竹竿的梢尖上,抹上家里珍贵的清油去竹林里、水沟边粘网蚊子;三哥弹弓打麻雀极高的准确度令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通 针

  现在的年轻人看见这个物件可能许多人都不知道它的用途。

 

  而父母当时是每天要用三次以上,它由近30厘米的铁丝加手柄构成,用于家里蜂窝煤炉通蜂窝煤12个孔的,加煤时上下孔要对准,用火时孔要通通,不然不能供空气,火燃不上来,饭紧到煮不好,肚子又咕咕叫那滋味就不摆了。从1958年代用到1982年,华西用上天然气后,24岁的通针完成任务了,直径4毫米的铁丝前部分已经烧磨成2毫米的尖头了,父亲却把它留下来了。(1958年前我家有独立的厨房,烧木柴煮饭,1958年后改在医院员工食堂买饭)

  看到它仿佛回到当时满是煤灰的厨房,加煤压下时煤灰升腾像一朵小的蘑菇云,每时每刻房间里都弥漫着二氧化硫的气味,煤熄火后重新加柴点火,用扇子扇气加快火力搞得烟雾笼罩整座楼房和楼梯间,同楼的邻居伯伯、孃孃没有不安逸提意见的,因为这事已经是生活常态,没准哪天他们家的蜂窝煤也熄火了。华西的教授、医生、员工没有一个人不为每月每户30个煤而犯愁,凭户口簿和购煤票买蜂窝煤,外科医生也不得不用给病人做手术的手去搬运蜂窝煤。

 

人力洗衣机

 

 其实它的名字叫搓衣板,是洗衣服的辅助工具,以前非常普通和平凡,是每家每户的必须用品。

 它用耐水的杉木作成,长60厘米,宽18厘米,厚2厘米,中间有16-17个深度1厘米,齿间距2厘米的木齿,搓衣板上部还有一个深度7-8毫米放肥皂的方槽,洗衣服和被单时把搓衣板一头放入大盆里,另一头顶在母亲的腹部,然后就不停地在上面来回搓洗直到洗干净。当1983年在东御街成都五金交化商店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洗衣机时,学机械的我也感到新奇,后来搓衣板不用了,放在南园阳台里,今天再看到它时,仔细观看1厘米深的木齿已经洗磨成5毫米了。

 

自行车

 

父亲有一辆国外的28吋回链刹自行车,好像不是名牌车,但配套齐全,有一个方形的车灯,车灯两根电线连接到固定在前叉上的摩擦转动的发电机上,晚上骑车时把发电机扳向车轮的轮胎,发电机上的摩擦轮靠在轮胎上就转动起来,骑得慢时灯就不太亮,用劲骑得飞快时车灯照亮前面十来米远。车的牛皮坐凳后面挂有一个牛皮做的长方形工具盒,里面装有维修工具,有一个打气筒放在家里。

这辆车有一点像,但父亲的车是国外的,要老得多。

华西坝的许多老师和医生都有自行车,我们家没有,原来父母上班就在华西医院(1942年全部建成)住院部水塔楼下面的手术室,离华西校北路1号家的视觉直线距离就5060米,上下班从校北路到英明路再穿过护专四合大院到八角亭楼,在向西走4050米就是华西医院住院部进入儿科、妇产科、手术室的门了,总路程就不到400米,完全不需要骑自行车,另外父母的工资还要赡养爷爷婆婆,资助姑妈一家,每月定时到小天竺街银行汇钱到崇宁县的爷爷,父亲还花不少钱购买医学书籍,经济非常紧张。

 

1955年华西开始新建门诊部、内科大楼,外科大楼,建成后父母就要到新的外科大楼上班,比较远了,1957年就买了那辆自行车,姐姐就把新车推到十六中去学车,不小心侧翻把踏板压歪了,爸爸心疼,告诉姐姐以后用旧车来学。后来在1959年母亲买了一辆当时华西坝仅有的一辆24吋苏联产的女士自行车,母亲不会骑,星期天爸爸就在华西坝一广场(原来叫华英广场或加拿大广场)的跑道上教妈妈骑,我们就跟在后面跑,一会儿就叫我们来学,可把我和三哥高兴得不得了,原来我们小孩学车用父亲的大车只能骑三角(右脚从三角杠中间伸过去登右边的踏板),现在有小车我们就可以坐上去骑了,后来,一到星期天我们就在家旁边的路上学车,沿着校北路1号到5号的斜坡冲下去好不痛快,不久就学会骑车,到华西坝到处骑游,到处显“洋盘”,连吃饭都忘记了。

父母到新的外科大楼上班都是骑自行车去了,车就停在住院部门边的大车棚,于是就有了这个圆形的停车证,1964年夏我家搬往公行道1226号,两年后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家的自行车也随之“遗失”,现在仅剩父亲保留的工具、加油壶和停车牌成为永久的记忆。

 

 

二手货

  父亲讲当年读医科七年要花费许多钱,家里也不富裕,学习、生活用品很多都是买二手,甚至三手,成都南门万里桥边就是二手市场,卖家有美军士兵和急于变现的中国人,1949年底变现的人更多,物品非常多,也非常便宜,学生们和年轻的医生就去光顾,选一些物美价廉的用品,下面看看父亲的二手货。

刮胡刀 (1)

  这是一把非常老式的刮胡刀,现在只能在老电影里面才能看到。

 

 经查是德国索林根市生产”Ninus”安全刮胡刀,“Ninus”是希腊神话的神,70余年了没有锈蚀,锋利无比,当时这可是世界名牌哦,我记得还有一条磨刀的皮带,但找不到了。

 

美军士兵的西餐刀叉 (2)

 家里的美军西餐刀叉和行军饭盒从小就看见,叉很少用,刀用来削菜,饭盒有时用来煎饼,没有感觉有什么特殊。

 

   文革开始后196610月一天我回家,听见厨房里有锉金属的声音,看见父亲拿锉刀锉西餐刀的手柄,原来他是把刀柄上铝压铸的英文“U.S.”凸字锉掉,而叉子手柄上的“U.S.”是凹字,不锈钢材料又硬锉不动,只有作罢,现在保留下来了。

 

   现在年青人可能不明白,为什么要锉掉?我告诉你吧,保留它可能引来灾祸,红卫兵来抄家,如果发现这些标记你就完了,讲不清楚,你想保留美帝国主义的东西吗?是想变天吗?那时,凡是封、资、修的物品大家都尽快销毁,以免引来灾祸,当然中华传统文化的物品也不能幸免,我爷爷就把他画的和收藏的清代字画、龙邮票全部烧了,仅仅保留了延安邮票和东北解放邮票。

    我现在有一个疑问?爷爷在崇宁县(现在的郫县唐昌镇),1949年前还属于国统区,他是怎么收集到延安、东北解放前等红色邮票?他不怕国民党把它抓起来吗?

 

孔雀开屏牌棉毯 (3)

   这床棉毯我从小就在用,比较薄,柔软,手感很好,但从来就没有仔细看看,最少也有七十多年,今天才看到它上面的中英文标签,是上海中孚織造厰生产的,註册商標孔雀開屏。

 

    经查中孚是上海较大的民族工商业资本集团,有银行,有许多工厂,该織造厰是上海中孚公司的工厂之一,19549月后对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工厂被改造,采取国家资本主义的高级形式公私合营。

 

大衣柜和女王牌挂锁 (4)

 

    从小我们家就有一个非常大的木衣柜,有1.5米宽,0.7米厚,高1.9米,衣柜门是对开的两扇大门,中间有一幅铜制的锁挂,锁挂的大孔上挂了一把锁,衣柜内非常简单,最上面有一个隔板,离柜顶36厘米,放置可以折叠的衣服,隔板下面就是一根3厘米粗的挂衣木杆,可以挂西服、西裤和中长大衣之类的服装,父母很少有西服挂在里面,里面就放了一个大箱子,柜子里空得很。

买柜子奉送的锁和钥匙

 

   我们校北路1号张连俊伯伯的女儿张瑞蓉三姐妹,张启光伯伯的女儿张新亚三姐妹和我们家三哥与我常在院子里玩游戏、跳房、跳绳、摆姑姑宴和逮qiangqiang猫儿(成都话qiang就是“藏”的意思),有一天傍晚父母亲都下班了,回家不见孩子,到处找,找到三哥问:小弟娃儿去哪里了?三哥说:我们在逮qiangqiang猫儿,不知道他qiang到哪里去了,我们还在逮他呢。父母急的在华西坝到处找,到处喊“小弟娃儿、小弟娃儿”,新礼堂的荷池找了,院子里水井里也找了、树林里也找了,都没有找到,天已经黑了,7—8点钟了,父母回家又在家里楼上楼下再看看,发现大衣柜的锁没有挂在锁挂上,把衣柜门打开,发现我在柜子里趴在大黑皮箱子上酣睡……。长大以后父母不时摆起这个事情说:当时吓安逸了,害怕出事情。我说:我藏大柜子里他们都找不到我,我也不晓得咋个就睡着了。后来父亲告诉我们:大柜子是1952年华西的外国老师回国前变卖家具,我们没有多少钱,就买了这个木质是杉木的柜子,外国老师把他们用的锁和两把钥匙也奉送了,钱多的就买楠木的家具。衣柜太大几次搬家都非常困难,榫头已经松动了,七十年后在新冠病毒的肆掠下,随着主人的远去而远离了华西坝。

二手书 (5)

   父亲读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时,原版进口的英文书籍非常昂贵,大多数学生都是买二手甚至三手书,高年级同学毕业后就把书转卖给低年级同学。全面抗战时期许多从沦陷区齐鲁大学、燕京大学、中央大学来华西学习的学生由于生活拮据,为了学习甚至典当衣服、书籍而求学,父亲的几本书就是从“青年馆”(华西协合大学学生自治组织活动场所,学生们买卖学习书籍和提供服务的地方)购的二手书。

 

1.     TEXT—BOOK OF PATHOLOGY  病理学教科书第三版威廉.博伊德著1935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

邓显昭194499日购于华西协合大学青年馆(原版二手书)

2.     OBSTETRICS WILLIAMS SIXTH EDITION   威廉姆斯产科第六版一本供学生和产科医生使用的教科书,丁.惠特里奇.威廉姆斯著1928年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和大学医学院出版。(原版书)

3.     THE LIVER: NORMAL AND ABNORMAL FUNCTIONS  PART B

肝脏:正常和异常功能 B部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医学中心出版1942年(原版书)

现在这几本书在南虹社区【百年华西微博物馆】展出。

 

 

 

邓长春2020.04.20于华西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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