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厂

吕东建

       调回成都,又是春节,那种回家的感觉,简直就是心花怒放的。脸上收不住的笑容,陌生人看见都觉得是在跟他打招呼。可以坐快车,还可以坐卧铺,都可以报销不考虑费用的问题, 止不住自己问自己,什么时候这样高兴过?

       我背着下农村时的铺盖卷儿,提着包裹好的喇叭箱,从小天竺进来,沿着大学路慢慢走,这是回家的路,这路走过无数次, 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看它的变化。

       大学路两边的梧桐树,已经按照自己的性格,最张扬地伸展着自己的姿态,奇形怪状的树干,显得古朴典雅, 在这冬天里,又略显沧桑,让人想象不到它们在风雨中的经历,它们把这里装点成了华西坝的一道景。它们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可以一起蓬起宽大的树叶,为人们遮风避雨,消暑纳凉。

        甜啊,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回来了!一路走,希望看到所有的人,希望他们都看到我也回来了。这时的得意, 就是踮起前脚掌屁颠儿屁颠儿的,毫不掩饰,毫不隐瞒,有一种童真般的快乐!

       又来到大公白果树下,我放下行李,放下铺盖卷儿,深情地抱住大公白果树,把脸贴在它厚厚的树皮上。 它的皮肤是那样的粗糙扎人,扎得我脸痛,说明这是真的!

       大树子,老八号,这里的一草一木,还和去年一样,却又是那样的不同。那种拥有感和归宿感告诉了我什么是家,漂泊、 思念、渴望、呼唤,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在哪里,一生中最重的一个字,家,我回来了!

       这个春节,我们特别的舒心。首先是四人帮倒台,意味着一个时期,一个阶段,一篇历史的翻页,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标志。 是药学系吴蓬的政治舞台的落幕,她失去了那种生杀大权,她失去了呼风唤雨的威风,虽然她还是药学系党总支书记,但是, 那种政治凤凰的羽毛已荡然无存,就是一只掉了毛的老母鸡,随便她怎样改头换面,重新包装,用政治害人的黑幕已荡然无存。 妈妈打心眼儿里高兴,再也不用怕,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可以说说话了。其次,我们三个都真正长了点翅膀, 飞了一大圈回来,都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又回到这个窝里,虽然这窝小了点儿,但还是我们小时候的那个样子,温馨,温暖, 甜蜜!第三,爸爸的身体有明显增强,体力也在恢复,药吃得少了些。他不像以前那么忙,他的腭裂缝合术已基本成熟, 熬夜的时候比以往少。家里的一切都在好起来,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更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因为这一切的都结束了。老八号也恢复到了多年前的平静!

       飞鸽自行车大部分时间都是放在家里,爸爸有时用一下,上面有很多灰尘。我回家的首要任务就是擦自行车, 包括每一根钢丝,油光锃亮,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再按一按转铃儿,清脆悦耳,真爱死个人。轮毂刹车, 全链盒的飞鸽型号28圈儿单脚架的男式自行车,成都市几乎见不到,十分的稀罕。妈妈出来跟我说,去看看梁伯伯他们。虽然不远走路五分钟就到, 可还是推着这漂亮的车跟妈妈一起去。

       在走廊上,使劲按了一下转铃儿,那个响亮好听啊,是用这喜庆的欢乐声,庆祝我的回来。家宝在水槽洗东西, 回头看到我,很高兴地招呼我,

       “你回来啦!”正好连平也跟在后面,我得意地跟她们笑笑,

       “回来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哦哦!恭喜恭喜,在哪个单位?”家宝问。

       “11厂,是军工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701工厂,对外是八一信箱。在 簇桥,搞飞机的。”

       “哇,太好了,相当不错。”她们两个都在祝贺,赞不绝口!我心里那个美啊,就像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心花怒放, 有点喜极而泣了!又碰到小小,他高兴地说,

  “以后我可以经常跟你们出去看打球了,就坐你的飞鸽哈!”

  “没问题没问题,哈哈哈!”是那样的爽朗,开心!

       我和妈妈一起,推着车,经过小小家再往前走,就是吴蓬住家。妈妈平时不太往这边走,今天笑咪咪的,没有胆怯,没有恐惧, 很平静地走到她窗户后面,正看着吴蓬在擦窗户。对视中,吴蓬用一辈子都没有的笑容,主动给妈妈打招呼,真是破了天荒、 有点儿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妈妈也点头微笑。妈妈叫我,“这是吴孃孃。”我不喊她,用轻蔑的目光, 审视了一下这个女人的嘴脸,她其实长得并不难看,但她是这世界上最丑陋的女人!她用她的品行昭示了世人, 得到的一定是仇恨和愤怒,鄙视和轻蔑的目光。人生一世,再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事了,还不如死了的好!俗话说,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一定看懂了这种鄙视,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妈妈问我,

      “你怎么不喊人呢?”我气不打一处来 ,

      “喊她什么?她没资格。”几乎是愤怒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梁伯伯带着梁宁,梁朋,梁珊三个娃娃,走过了最黑暗,最痛苦的这几年。这场浩劫,使他失掉了自己的爱妻! 这三个娃娃也因过早地失去了母爱,显得他们更是坚强,真叫人心酸,心疼!

       梁伯伯看到我们来了,很高兴,操着浓重的云南口音,问长问短,得知我调回来更是为我高兴。妈妈也学着刘孃孃的口气, 叫了一声小儿子,过来我亲一个。珊妹梁宁都过来,妈妈一个一个地亲着这三个可怜的孩子,她想让他们感到妈妈的亲吻,他们接受着亲情般的爱, 但无论如何是替代不了的!妈妈心疼着这三个孩子,哪怕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都挂念着!她跟刘孃孃的感情, 如同姐妹,就是这样无情地被割断了,让人毫无准备,又是那样的突然。他们三兄妹懂事得很,所有生活、 学习包括家务和安排,梁伯伯微薄的收入都是他们三个来安排,生活的担子,过早地压在他们的身上。这是梁伯伯所有的希望,精神支柱。

       梁宁骑着刘孃孃的那辆回链刹的车,飞一般冲过来,到了我跟前,一个向后猛踩踏脚板,“吱”车停在我面前。哇,好一个飙车! 他要比我的飞鸽,真有点小公鸡的味道。这么大点的孩子,已经比同龄的小孩,多了一副生活的担子。

       11厂坐落在红牌楼和簇桥之间,靠近簇桥段的川藏公路两边,分内外两部分。内厂主要是机加工,发动机试车,行政管理,学校, 医院住宿。外厂主要是拆装飞机,清洗飞机,液压,板金,试飞站等。  

       按照我的工作情况,本应该分在五车间搞机加工,车间副主任廖三鸣跟厂人事科表示,车,钳,铣,磨,刨都有, 看他喜欢哪个都可以。可是因梁师傅的工伤,我实在不愿意再搞机加工,选择了搞飞机无线电,那就决定分到外厂了。人事科的干事带我来到一车间, 前后停机坪上,各有一架飞机,分别是杜—2和直—5,车间里还有一架伊尔—12和一架杜—2,另外还有好几架直—5的空壳子。车间主任刘伯龙很高兴带着我参观他领导的一车间, 这个全厂最大的车间又分为钣金车间和这个装配车间。还带我参观了三车间,十一车间,试飞站。我们沿着巨大的草坪跑道,骑着自行车往回走, 他给我讲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着这看不到边的草坪,仿佛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令人心旷神怡,春天的微风吹来阵阵的草香, 想到我已经是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工作了,高兴地吹起了口哨!居然忘了,车间主任还在跟我说着话呢。

       在无线电装配班,刘主任叫来工段长和班长,班长褚玉发,穿着一身油蜡片,从杜—2屁股里钻出来,一个上海人老技校生, 满脸堆笑,“好呀好呀,我们又多一个生力军。”他们喜欢用上海话交流,我喜欢听也喜欢跟他们学,很快就熟了! 班里有十一个人,两个是搞钣金的,其余都是钻飞机屁股的。慢慢地我才知道,这工作挺辛苦的。我跟着小魏,学直—5的无线电设备安装和调试。班长褚玉发跟我说, “你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来,不着急,你自己安排,过几天都行。”哈哈!这小班长,官不大权利不小。虽然春节已过,都上班去了, 可我实在是想在家里多些时间,何乐而不为呢。脚下的确是回到家的路,也是第一次走,该怎么走呢?

       一大批电影在公演,最引人注目的是日本的(三本五十六)、(啊!海军)、(广岛)等等。大家看了以后,在说好看,太好看的同时, 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二战时,日本就有了那么多的航空母舰,那么多世界上最好的战斗机, 最强大的战列舰,巡洋舰等等。日本的工业,日本的经济,日本国民的文化,已经远远超过中国。虽然中国有原子弹, 也远不是日本的对手,中国是一个千疮百孔,扶不起来的烂骨头了。有人在摇头,有人在叹息,也有人在骂!他们都是二十多点儿的知青,热血青年, 这种不平衡又感到巨大的压力,让他们心情非常沉重!

       人民南路的新华书店卖书了,很多很多历史的,政治的,故事,传记,中外名著,等等等等,好多年都看不到的,被列为封资修的, 被批判为大毒草的,被认为是牛鬼蛇神的书,都在卖。整个人民南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买书的几乎都是年轻人, 他们拿着仅有的一点点钱,半夜三更就去排队,宁可不吃饭也要买书。一连好多天,买书的人不断, 不踏破书店的门槛儿不罢休。他们如饥似渴地读书,然后交换着读!他们在追赶失落的光阴!虽然他们被遗弃了,但是,他们不自弃, 他们不怕落后,他们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们就是那些最能吃苦耐劳的,是最珍惜时光的,是最懂得感恩报恩的知青!

       春天来了,明媚的阳光驱散着冬日的雾气。几乎是一夜之间,嫩绿的树叶就把老八号,装点得严严实实,童话里的王国焕然一新, 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她是这样的漂亮,神秘。每天早上,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从老八号上冲下来,傍晚, 夕阳又伴着我回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抓都抓不住!

       我的饭量,在家里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完全不管粮票够不够,吃了再说。有天中午,感觉饿昏了,从食堂打饭出来, 由于两手都不空,没办法吃饭,只能回车间去。在路上碰到刘主任,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三两一块的饭,用筷子插了三块,下面两份菜, 一两一个的包子,左手拿三个,右手拿三个,抱着一大堆。

  “你来客人了?”他好奇地问我。

  “没有啊。”

  “这都是你吃的?”

  “是啊!”

  “多少?”

  “一斤五两。”

  “啊!你每天都是这样吃?”

  “差不多吧。”

  “我的天啊,你的口粮哪里够,你们家怎么办呢?”

  “不知道,就是觉得饿,吃了再说嘛。”他又非常感慨地说,

  “好家伙,你的肚皮不大嘛,怎么可以装那么多东西进去!”

60年代发出的全国粮票

图示70、79、91年发出的食油票证

  他第二天早上来找我,给了我六十斤全国粮票,这可是带油的。 拿着粮票去买米,可以再买两斤油,宝贵得很。班上的人都看到了,主任对我那么好,凭什么?我们来了那么久了,主任从来就沒见他这样,都羡慕不已。我不知所措,只有说不完的谢谢!

 

返回上页

  

往事如烟 人物掌故 岁月留痕 趣闻轶事 联络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