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校中路上阳光灿烂

         ——献给建校90年庆 

和你俩不一样/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

                               ——海子《麦地》

1

那些阳光都是骗人的,只能把刚出头的树叶子哄得绿油油的。天刚一擦黑,春寒就顺着风势在空气里弥散来,校中路上匆忙的脚步声也有些冻结了,很快就溶解在图书馆和九教的灯光之中。

自从宿舍搬去西院后就很少来东院了,对于这些熟视无睹的建筑呀,树木呀,看着看着,竟恍若隔世,仿佛都渐渐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水雾;而闭上眼,它们却又象荷花池里不断上升变大的水泡,从我记忆里慢慢浮现,清晰。快四年了吧,在这里,在每一寸泥土或者水泥路上,在树枝的皱纹里,在尘蒙的砖墙上,仿佛都印着我的亲吻,我的踌躇,我的苍凉的骄傲的歌声,我的迷惘的满足的微笑……我总是习惯于在每一个这样的黄昏,吃饱了饭后,沿着这条笔直的校中路走动,心里充满了宁静——宁静中等待着被那些粮食通过身体,顺利一些。

2

原先灰扑扑的三教被崭新的黑色、红色画了一遍,还有外墙上突兀的白色砖缝线,横七竖八地拼成一个“新”字。不知道一楼走廊里是否安上了灯泡,亮不亮。记得原来晚上一个人穿行其间的时候,里面漆黑漆黑的,那种静寂无声也是漆黑漆黑的,心里不由得发憷,硬起头皮快走几步,才被扑面而来的九教灯光营救了出去。

三教117教室,总让人又爱又恨。因为它离宿舍最近,所以大多数时候里面都塞满了人。而且,作为全校或者全市唯一可以通宵开放的教室,每年都有两段不长的时间这里吱吱呀呀的座位显得格外珍贵和稀少,简直象春运期间的卧铺一样。它为临考前双眼通红念念有词的男女学生们带来不灭的光明和希望。夏天,玩过了“六一”节,尤其是庆祝完“七一”党的生日以后,这间屋子里就开始整晚塞满炎热浮燥的空气,蚊子们不歇气地在门口飞进飞出;本来清甜香馥的六神花露水郁结在人头之间,和蚊香汗气脚臭一起,随着急躁的扇子一来一回,在鼻腔里时浓时淡……太热了心里想着,就趴一小会儿吧,就一小会儿,接着看……一觉醒来,周围人气依旧,随手一抹,发现颈项汗腻一片,而脚底却冰凉冰凉。而在冬天,回家过年的期盼就象一勺糖加在咖啡里,沉淀在底却没有搅匀,但多少让这考试前每一寸黑暗的氛围多了些欢快的分子。人一多,本来寒冷的教室里就显得热烈,但决不热闹。坐在后排有时一抬头,才发现鸦雀无声的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有时听见门“吱扭——砰”地被撞开,一件厚实肥大的军大衣冲了进来,往往右手一大摞书,左手端一大茶杯,大皮靴在无数漠然的目光中“踢踏踢踏”地向一个最偏僻黑暗的空位直奔而去,一脸旁若无人的焦灼,象在说,别挡着我,还有老大本书呢。不少人把教室都当家了。有一年冬天,一胖子每天晚上都拎来一大水瓶,放在讲台上,插上“热得快”就滋滋滋地烧,大概想在教室里烫烫脚吧,而满教室抬头观察者妒忌的眼睛,也在滋滋地“烧”。女士们也顾不得掩蔽众人眼里自己臃肿的身段了。她们往往目光谨慎蹑手蹑脚地——而事实上脚下的皮鞋同样清脆有力地“咯噔咯噔”——走上讲台,放下小巧的暖手器,朝着插座坚定而准确地插上。冬夜是很短的,所以冬天的考试仿佛过得特别快,但这并不能减轻它在我们记忆里留下的快速而寒冷的烙印,印象最深的是考“药理”那次,传说计算机题库已经换了,所以复印的一大堆卷子失去了效用,大家的脸和扔在一旁的卷子一样苍白,而课本上那无数似曾相识的药名让人心惊胆战,越看越觉得头皮发凉,就象明早即将临刑可是尚未准备好慷慨就义的勇气。在117教室门外,一哥们儿拽着我的肩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真想大哭一场。”我也说不出话来安慰他——或者安慰自己。而几个小时后的一张薄薄的考卷安慰了大家,原来并不太难,并且仍然出自老题库——大家这才开始懊悔轻信谣言没多背几道题。

 

3

 华西的建筑是颇让人倾心的。由于源于教会学校,所以散布绿树间的校舍既有明清遗风,又有西洋建筑高伟实用的特点。外形,是统一的黑墙白砖缝,朱红的檐边与立柱,高深的楼梯,有的还是木地板,走上去通通作响,象从几十年前传过来的一样。灰黑的瓦齐整忠实地贴在屋檐上,屋顶上盘着龙、凤或者其他造型。昔日鲜亮的朱红翠绿早已经剥落,远望去,只有黑乎乎的轮廓还在展示回忆中的工巧。那飞翘的檐角仿佛古代仕女浣花的玉臂,在岁月的小溪里空灵地一勾,就把你勾回了古远的年代。在这钢筋水泥不断蚕食的都市里,这些灰石木砖构建的灵魂就象一位淡泊的隐者,将目光由四周转向自省的内心世界,反使得“九教”这样的新式建筑显得浅薄而尴尬了。要了解华西的建筑,非得踏着几代人的足迹,在银杏落叶的指引下,慢慢地品味,慢慢地惊奇;如果想管中窥豹,那最好站在九教侧边的小桥上,放出眼光,向南展望——你眼界中双侧对称伫立的几幢神采飞扬的老房子,都穿过正面的钟楼高大的穹窿,融入远处无尽的绿色中;余光及处,钟楼的巨形在荷花池里影影绰绰,象在洗涤着波荡的皱纹。偶尔又被铁丝般伸出水面随风摇曳的荷杆切划得支离破碎。但即使低着头,合上眼……

——你也可以看见水中的钟楼,从历史的深处向你延伸,向你逼视……

 

4

这个初春的夜晚,小桥上已没有了小崔和他的吉它以及那些穿破空气的高亢歌声。在这座医科大学里,他是孤独的,包括他的歌。人们只是行色匆匆路过时,才会向这儿望望,或者咒骂两句。

我喜欢听歌,包括小崔的。

很多夜晚,在潮湿的暮色中我晃晃悠悠的时候,都会有他辽远的歌声陪伴。偶尔我会循声来到桥上,默默坐在他身旁,盯着钟楼上隐现的水影或水中隐现的钟楼,听他一首接一首,或者间隔快一支烟的时间,对着他的吉它说:“再来一个吧。”有时他会摇起吉它向我展示它最新练就的Solo,手指在琴弦上快速地移动翻飞,闭着眼——如果睁开,会射出光来。有时我会跟他一起唱,摇头晃脑的,我俩的头发也随节奏起伏——感觉象在丛林中一样——他的头发是弯弯曲曲的,我的是直直的,然而这并不会妨碍我们都爱上摇滚。

他已经有好几首自己的歌了,还拉扯着一个乐队。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他左耳的小耳环闪闪发光。

 

5

这条路上的路灯是不会全部同时明亮的,总有那么几盏在晦明晦暗地眨眼,或者干脆保持沉默。今夜的月亮在我背后朦胧着脸,象真的惹了祸一样。

我和她第一次在校中路上牵手的那晚,却不关月亮的事。

那是一个平安夜,雾很大,路灯象雾气中的昆虫。路上人很多,又像是只剩我俩,在这个乳白色的世界,象两行诗一样行走……现在的路是一块幽蓝的玻璃,清洁,透明,望过去一直可以看到金碧辉煌的校门,再过去又是一道金碧辉煌的校门,然后是侧立的法医楼,然后是天空,来回摇曳着光柱。

 

我不能抑制自己不断冥想——在这条路面上,或者在这水泥块之下的路面上,谁曾留下模糊的脚印,谁和谁曾并肩走过,他们的脸上,又有怎样的星光……而现在唯一有迹可循的,是倏尔明亮的月光透过婆娑的树枝,斑驳地贴在“毛英才”白皙的脸上。空气在我们周围不知不觉变得潮湿,继而波动,象我们初识时的波动。我感觉一簇酿造已久远的火苗,仍在我密闭的眼帘中颤动、燃烧;我听见一颗搏动得心脏——是你的,是我的,还是我们的?——在敲打着地面,垂直击穿几十个春秋。回答我,你的眼睛——凝视,为什么会永恒?

一旁新建的餐厅里,却人声鼎沸,拉我回新世纪的这一个普通夜晚。

在和平时期,爱国学生们只有通过集体看球来抒发民族主义了。而中国队,即使在这个“315”的夜晚,也不能在球迷们面前展示自己合格的民族品牌;而可恨的“小日本”,永远是“死也要跑”。

突然发现,华西的女生也爱看球,往往是三三两两的,夹杂在愤怒的男生中,即使在震天价响的拍桌咒骂声中,也只是摇摇头,嘴唇温柔地动动。

路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人多的感觉真好,让我快睡着的心灵活跃了一阵,让我知觉,自己还在人群中间。他们看起来比“我们那个时候”快乐多了。

虽然自己并不“老”,并且只是把宿舍搬去了西院,却忍不住会用“我们那个时候”,走在这仅有一街之隔的东院校区竟开始心怀沧桑,就好象自己头发花白、拄着拐杖在几十年后回到了华西坝上,看看树,看看草,看看楼顶的檐角,摇头,微笑,目光苍凉……而眼前走进视野的,是行影相吊的男女学生,或者成群结队的男女学生,或者成双成对的男女学生。我总能从他们的眼光里读出笑意来——谁说华西的女生不漂亮的,她们只是没有川大女生那么多时间来梳妆打扮而已。这条不长的校中路上,就不时穿行过很多美丽的女生,或者有气质的女生,或者至少看起来还很善良的女生……披上白衣,我觉得她们都是天使。

 

6

我想她了。

……碧绿的她,年轻的她,令我抬头遥望,她便是那一线星光,从高远的天空注入我的眼睛。和她一起仰望的天空与大地是如此接近,那种幸福的感觉,像伸手可及了。

在那个乳白色的平安夜,我们牵着手,登上了一座高楼——这是我第一次和天空如此清晰地接近——奇幻的天空,在我眼前幽深莫测,散发着神秘的光采。你看见了吗——那是我们的星座,无声无息的,照耀着我俩兴奋的脸庞,而我俩,照耀着这座城市,照耀着楼下马路上穿梭的“甲壳虫”,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快乐着或悲哀着的人们——我们像天使一样俯视。看见了吗,那是学校的钟楼,在喧闹的都市中守着一个静谧的童话,我愿用一生相信,它和这个誓言都将不朽。还记得吗,我们牵着手——一只温暖,一只冰凉——牵着,蹦蹦跳跳地一边下楼一边数楼梯,有800多级呢……

我们再也没有爬过楼了。

每一次路过那里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仰望——人群上面的天空,天空上面的天空……对于那夜,我感觉是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中,在那里,我们确实到过天空。

我心里隐隐明白,其实我们一直都不曾离开地面的。静静地体验这种踏实的感觉,我却无法承受自己生命的重量,尽管它很轻很轻,任何一阵即兴的风也能将它拂落。

我们和命运之间,终将被遥远美丽的云朵分隔。在我以往和未来的记忆中,你一直都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土地上,鲜花漫坡,红嘴鸥在你卷曲的发梢呢喃,轻舞飞扬——而我,漫步在此刻稀寥的星光下,任时光飞逝,或倒流,陪伴着我的,尚有这片沉默的土地……

土地呵,我脚下的土地,绿树葱笼的土地,碧水拥吻的土地,鸟语啁啾的土地,晨读朗朗的土地,宁静的土地,奔跑的土地,埋葬忠魂的土地,萌动春苗的土地,见证我们哭笑的土地,俯视我们蹒跚行走的土地……你,为什么总是微笑不语,为什么总是用厚重的目光向我凝视,为什么总向我默默坦露你头顶的一夜星空,博大、深邃的星空……

7

 ——其实我是骗你的,现在——在现实的头顶上并没有星空,我只不过是“为赋新词”,在营造一种浪漫的蓝色的忧郁罢了。其实在成都,无论是晴朗还是阴雨,都难以看见星星,它只存在于我童年的记忆中,环保者的梦想中,甚至我开始怀疑,不管是记忆还是梦想,它都不曾存在过,是我自己臆造的。

现实,只有暗红色的天空,整个儿凝成一块,和这个夜都市交相辉映。从哪个地点看都是如此,只要你处在这个城市中。虽然我很想将脚下这块土地幻想成笼罩在不染俗尘的一块水晶中,我就忧郁地在此独望星空。可是……

在现实里,我就成天在这雾蒙蒙的天空下,披着皱巴巴的白大褂往返于宿舍、医院、食堂之间,面有菜色,目光灼热。我终于开始承认并习惯并喜欢现实生活了,如果有什么在现实里不能实现,就让梦去完成吧。 

可即使在梦中,我也忘不了那双眼睛。

在新生儿科实习了好几周,我所面对的新生命都是粉红粉红的,可怜的就是橘黄橘黄的——我没见过这么惨白的小脸,一双漆黑的眼睛正镶在上面,里面闪烁的光华在慢慢淡去,殷红的血从嘴里不断涌出,负压吸管吸也吸不完……医生护士们面色凝重,七手八脚地气管插管、胸外按压、推肾上腺素……我完全呆立了,不知该帮点什么忙,最后只有急切地看着那双眼睛。护士到门口向家长交代病情:肺大出血,正在抢救。孩子母亲一直红着眼,一听这话突然哇的一声,掩面夺面而出,老实巴交的父亲定了半天,转身追了出去,孩子的爷爷,这位满身酒气刚才还暴跳如雷唉声叹气的爷爷——这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丝笑容竟浮上了他的嘴角和眼角,这是一种诡秘的得偿所愿的笑容,他开口了——“算了吧,把管子拔了,拔了——谢谢医生老师,辛苦了——拔了,不救了,女娃儿,救不活的……我签字,签!”

十分钟后,被拔了管的孩子就在我木然的湿润的眼光中,慢慢地开始了不可逆转的冷却。

 

孩子,可爱的孩子,也许以后你将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可怜的孩子,出生后你还没有看见过我们的天空,那些星星,在宽广的天宇中,散发着温暖迷人的光彩……

她的嘴巴还半张着,那双眼睛还没有合上。我轻轻地向下抚着她的薄薄的眼皮,试了几次,也不能关上她眼里继续散射的疑问,象在问我……

告诉我,凝视为什么会永恒?

每次我凝视着你,钟楼,我都分不清楚这是幻想还是现实,因为你是如此遥远,但却清晰。那么多年了,你仍然在原地屹立,看青春变成白发然后逝去,看荷花池里碧叶连天,看桂竹园的银杏树,黄了又绿……

永恒是多久?

是我的五年,是你的九十岁,还是她泪光一闪的一瞬?

8

天色更暗了,一束光柱将其扫过的空气变得清澈、晶莹,它来来回回地徘徊在大部分的天空,有时从树缝间闪现,有时又绕过最近最高的层楼,而光线始终指向一个目所难及的所在。

突然,就在我抬眼远望的一刹那间,一种莫名的无法遏止的冲动在我的心中奔涌——我有种感觉,那是对我的召唤,在远方,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力量准备让我泪流满面。

 

骑上车。夜凉如水,眼光触及都是陌生的街景,但都是一样的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而那道飘忽的光,在楼宇间躲闪……楼房越来越少了,视野逐渐开阔,那希望的所在近了……我觉得心跳加快了……那宏伟的光啊,现在,就横亘在我头顶,穿透了一切粘稠的障碍。我惊呆了,说不出话来——尽管它只是一座豪宅屋顶的炫耀品。

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

“喂,你在干嘛?”

“我找到了,那道光……

“什么光呀,你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

9

骑车回校的路上,我没有再看那道光。骑得很慢,如同我减慢的思维,一幅幅画面在我眼前闪现。迷离中,我走在校中路上,周围是一张张青春的脸庞,花草在迎风低吟,崭新的闪亮楼房从飞檐边露出一角,兴建中的体育场上尘土飞扬……一切都笼罩着一层幸福的光芒,我已经分不清这是昼是夜了……

我和他们走在一起,在笔直的校中路上,在灿烂的阳光中……

 

我爱你,我承认。——尽管我嘴上一直不说。

                                                            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