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华西大学广益学舍 
 

忆华西大学广益学舍
缪钺



  今日成都华西医科大学的前身是解放前的华西协合大学,是一所外国教会办的综合性大学,内设文、理、医、牙、教育诸学院。解放后,一九五一年秋,由人民政府接办,改名为“人民华大”。一九五二年冬,院系调整,人民华大改为四川医学院,文、理诸院都调整出去。拨乱反正之后,四川医学院又改名为华西医科大学。
  广益学舍是旧华西协合大学的一部分,在大学本部之北,隔马路相对。广益学舍环境幽静,有一幢教学楼,后面是教师住宅,其中有数栋洋房。
  抗战八年中,我一直在浙江大学任教,时校址内迁宜山,后徙遵义。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次年,浙大复员。当时物价飞涨,江浙尤甚,我因家累重,恐怕回到杭州后,在一个大学任教难以维持全家生活,遂向浙大请假一年,应华西大学和四川大学两校之聘,于一九四六年八月来到成都,住在华大宁村教师宿舍中。当时成都米价较廉。
  我在华大任中文系教授兼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科研、教学都在广益学舍教学楼内进行。我讲授诗选与词选两门课,除中文系同学听课外,外系同学亦多来旁听者。教学楼前有梅树十馀株,每当冬末春初,梅花盛开,幽香袭人 ,我常于课馀时间徘徊其下,或与少数同学共论词学。词是一种“要眇宜修”的文学体裁,其意境与梅花有相通之处,姜白石词尤其是如此。1935年,我在广州学海书院任教时,曾赴城北萝冈探梅,红白相映,花开甚盛。抗战期中,我在遵义时,游桃溪寺,见到梅花,仅一二株,楚楚可怜。当时作诗有“他日湖边千树发,应怜此地有馀材”之句。意思是说,将来抗战胜利,我随浙大回到杭州,看到西子湖边千树梅花(姜白石《暗香》咏梅词:“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应当回忆到桃溪寺中这一两株被遗弃者。这次来成都,看到广益学舍梅花盛开,感慨今昔,遂作了一首《念奴娇》词,兹录于下:
  念奴娇 并序
  一九三五年冬,余居广州,赏梅萝冈。抗战军兴,转徙粤西、黔北,偶睹一两株,楚楚可怜。一九四六年, 朅来成都,广益学舍梅花盛开,感念旧踪,因赋此解。
    疏红艳白,倚危崖、曾赏环山千树。匝地胡尘迷海暗,蔓草沾衣多露。灵琐交疏,星槎路断,哀绝江南赋。仙云娇好,除非梦魂相遇。 谁料十载栖栖,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未许寒风吹便落,轻逐江波流去。月影浮香,霜华侵袂,且共殷勤语。殢人凄怨,待教裁入诗句。
  1952年冬,院系调整,我迁居川大,久不得广益梅花消息。八十年代中期,华西医大纪念校庆,邀我回校参加。我到旧日讲学的广益教学楼去看,高楼依然,而梅树荡尽,楼前草坪,摆了许多幼儿玩具,这里已经变成幼儿园了。我徘徊久之,不胜今昔之感,这也可以算是一次小小的人世沧桑吧。



  抗战末期,燕京大学在成都复校,礼聘陈寅恪先生自昆明来成都,主持讲席。当时陈先生即寓居广益学舍后院一栋洋房之中。在近代前辈学者中,我最佩服王国维、陈寅恪两位先生,平日读其精深渊博的学术论著,深受教益。在遵义浙大时,我曾向陈先生通函请益,及1946年秋来到成都,陈先生已返回北京清华大学矣。竟无拜谒之缘,亲承教诲,深感怅悒。陈先生学识精博,通贯中西,富于创新精神,久为海内外学术界所推重,在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方向,贡献尤为卓绝,能开一代风气,国内学者多受其沾溉。1983年秋,中国唐史学会在成都举行年会,我赋诗一首志贺,诗云:
    秋光西蜀最清艳,迢递高楼聚众贤。论史抗怀千载上,相期犹忆二年前。名园广益思先哲,嘉会蓉城结胜缘。漫向三唐夸盛业,神州新数中兴年。(“中”字读去声)
  诗中“名园广益思先哲”句,即是指寅恪先生。因为当时与会诸君,或是寅恪先生之弟子,或是私淑者,均对先生有追怀敬仰之意。至于“相期犹忆二年前”之句,则是指1981年唐史学会在扬州举行,余因病未能赴约,曾寄诗云:“来年佳兴在,锦里盼相过。”(“过”字读平声)果然二年之后,在成都举行了。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写(原载《成都晚报》1991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