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我一生的老师和挚友

 

丘小庆

 

 

    每当我们回忆儿时的华西坝,脑海里浮现的第一组图像往往是绿草如茵、蓝天白云衬托着中西结合的仿古建筑,浓浓的树荫里传来阵阵的鸟语蝉鸣,钟楼荷塘边摇曳着丝丝微风,各个运动场上勃发出阵阵奔腾喧嚣,入夜后俱乐部里涌动着舞影乐声,在新礼堂或二广场或宁村挂好的“挡子”上浮现出各色电影....还记得俱乐部现搅好的香草冰琪淋的清香和游泳池刚换好水的漂白粉臭味吗?.......可是朋友,什么才是华西坝的灵魂,您可曾思索过? 可曾推敲过?依我之陋见, 应该是那种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浸透了校园里每一个角落,学无止境,勇猛精进的孜孜追求。惟有这样的追求,才是真正的“华西灵魂”,她已经在风景如画的华西坝上生生不息地荡漾了百载有余了。不管它的牌子是 “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 “四川医学院”,“华西医科大学”还是“四川大学华西校区”,任凭执政者是什么人种(当然,只要是Homo. Sapiens就行),哪怕华西坝的建筑/庭院被“与时俱进”搞得粉粉碎,惟有这样的“华西灵魂”是永恒的,它将永远在华西坝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现在到处在滥炒什么‘非物质文化’,其实这样的“华西灵魂”,才应该是人类世代所追求的,最好最美的‘非物质文化’!

 

                              

 

    自懵懂起,每晨醒来最先看见的就是母亲埋头于书桌的背影;就连酷爱运动、不拘小节的父亲(胡曰伯),在母亲的催逼之下,也不得不早早爬起来背诵德文……你若到晨雾和朝阳笼罩的校园里转一转,处处皆是背诵外文或功课的大学生….入夜,图书馆灯火通明,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温习功课的学生们。晚饭后,母亲总是强迫我带上自己的功课和“业余书籍”,跟着她到八教学楼的医科图书馆里去看书。这里没有大图书馆的那种熙攘,却充满着圣殿式的庄严和宁静。坐在阅览室里望着雕花玻璃窗外浓密的梧桐树荫,感受着镶木地板和木质护墙的华丽与气息,面前是一本本散发着油墨和铜板纸香味,印刷精美的外文杂志,在静静的悄然中,偶而能听到图书馆员们回答询问时压低嗓门的耳语。而最最难忘的,却是在那柔和的灯光下,书页时时掀动的刷刷声,父辈们埋头苦读的一个个侧影。这,才是华西坝真正的灵魂!由于世事方面本人十分愚钝,直至三十出头,到美国求学之后,才反应过来其实这样的幼年生活早已默默地向我传递了一个共识:“教育是可以通过上学学到的,而教养却是上学学不到的,它潜移默化自家庭和环境点点滴滴的浸润”。三生有幸,让我降生和成长在华西坝,让我感受了几十年的“华西灵魂”。医科楼图书馆已在二十余年前关闭。这几间最棒的阅览室被改成了“医学院办公室”。每每到那里办事,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现在并不缺空间、资金和人手,如果恢复每日24小时服务的医科楼图书馆,临床医生们一定会额手称庆的。既然已经恢复了八楼入口处的“龙尾道”,那么医科楼图书馆呢?我在爱默瑞,加州洛杉矶分校,加州理工,佐治亚理工,哈佛,麻省理工,耶鲁,哥伦比亚,普林斯顿,斯坦福,密西根,西弗吉尼亚,纽约州立石溪分校,冷泉港,洛克菲勒,纽约大学,康乃尔医学院,爱因斯坦医学院,西奈山医学院,北大,清华,协和,复旦等校的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国会山图书馆,国立卫生研究院图书馆,纽约市立图书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书馆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图书馆里都长期“享受”过,却仍旧难舍我们的医科楼图书馆,因为它是华西灵魂的象征啊。

 

在五、六十年代,国人没有出国去看看那外部世界的自由。能够让你了解那外部世界的渠道,唯有书了。因此本人自幼所崇尚的自然、绘画、野生动物、历史、文学和军事等等,必然只能在书中去感悟了。当年母亲为诱导我读书,道出了一句终生难忘的教诲:“你不是喜欢世界各地的自然和动物吗?那你就去看书吧,你在书中看到了,也就等于你到那里去过了”。就是这一句话的蛊惑,让我从此被痴迷在书海之中,终生不能自拔了。这里要感谢罗哥传湘,1967年我在他那里读到了一本描写苏联海员的书,书中对亚马逊河进行了生动的描述。从此,对亚马逊河产生了终生不能舍弃的向往和热爱。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忙完一天的实验和阅读之后,总喜欢关掉台灯,让月光静静地透进书房,借着它在书桌上移动的光影,回忆一下一生中最爱的一些书藉和它们的内容,让它们把我带回那永远闪烁着金子一般光泽的华西坝时光。大家还记得银色月光下的钟楼和校园吗?还记得学校喇叭里播送的托赛里 “小夜曲”和巴达尔兹维兹卡  “少女的祈祷”吗?还记得一广场运动会上反复播送的“骑兵进行曲”吗?

 

    上光明路托儿所期间,最爱的书藉当然是“小朋友”了。那里面的图画和故事,那份纯真和自然,不摆了。感受最深的是1958年第18期(926日出版)里沙鸥写的“给低年级小学生”那首诗:“盼望好久的一天,来到了,来到了。金红金红的阳光,等着送你们上学校。”……“快背上书包,快走进学校,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今天就要准备好。匆匆四十九年一晃而过,每每掀开这发黄的书页之时,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我准备好了吗?当年的理想实现了吗?” 请大家再回首一下托儿所那些挂图/图书里优美的故事和色彩明亮、图形可爱的画面,它们给你一生的道路中洒下了几多光辉和暇想?小时候最愉快的时刻,就是站在校北路六号的院子里,等邮递员薛叔叔送来那散发着油墨香味,簇新的“小朋友”。

 

    进入小学之后,最吸引人的当然是“连环图”了。多少次“自告奋勇”,“不耻下问”地陪同建新或毛哥去食堂买饭或去小天竺打酱油,不为别的,就为能看到他们边走边翻阅的连环图。对本人而言,最好的连环图有这么几本:“为祖国献身”,描写的是苏联轰炸机飞行员加斯泰洛的故事;“林中小猎人”,描写的是东北森林中老少猎人狩猎的故事;“大蟒和鳄鱼的战斗”,根据“知识就是力量”里苏联考察队亚马逊河探险的假想故事改编而成;“三国”系列中的“长坂坡”,生动的再现了常山子龙“一身是胆”的英雄气概;“西游记”系列中的“狮驼国”,青狮,白象,大鹏鸟和孙悟空之间的斗智斗勇引人入胜;“沙恭达罗”,根据迦梨陀沙长篇叙事诗改编,优美动人的印度爱情故事。当然,还有许多,许多。温良家里有他爸收藏的连环画报,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笔无价的财富。坝子上很多位前辈都拥有一些很棒的,印刷精美的大画册:在周多富娘娘家看到过第一届全国运动会的画册,国家裁判员们齐步前进的画面上,上白下蓝着装的女裁判员中不就有周娘娘吗?在尹叔厚源处看到一本40年代出版的“英国花园”,虽是黑白的照片,却真实地再现了英国花园的几何-空间美,给我在美学和园林艺术中的启蒙让我受益终生。在隔壁咪娃子(郎锦义)家,吴大怡家等处看到的人民画报,让我难忘里面报导的金鱼,成都的小吃,北京的庙会,东方歌舞团的演出;更不用提苏联画报和星火杂志中那些幽默,风趣的文章和精美的摄影与插图了。岳三哥父亲收藏的铅笔画册,油画和水彩画册,给了我多么丰富的启蒙教育啊。别的不说,上自毛章,罗克柱,丘希圣们,下自建新,王援朝,毛哥,杨华们,正值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翩翩少年之际,在那死寂的1968年,有谁在看了岳三哥家油画册里那幅裸体少女和狮子在一起的“柔克刚”(画家的名字忘记了,应该是法国人或比利时人画的油画)之后不心中狂跳,热血隫张?三哥不要责怪我时隔四十年后终于泄漏了这个秘密。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几本画册放在岳伯伯书桌旁那个玻璃书橱中的哪一格。其实,那会儿是我们被“文革”搞晕了。人体画就是色情和‘资产阶级思想’吗?真真是荒谬之极。人体,是自然最美的形象,要不然,它怎么会成为千百年艺术中讴歌描绘的颠峰呢?  

 

阅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张又年借给我的“林海雪原”。从罗传湘,吴大勇,方芳和大钟等人那里,又陆续看到了“座标没有暴露”,“我是1117号”,“蒂莎河畔”,“山野的春天”,“不可捉摸的人”,“形形色色的案件”等等动人心弦的反特小说。今天的书店里可以买到更多美国,英国,法国和日本等“西方国家”的侦探和推理小说,可对于我们来说,也许还是苏联的反特小说更能唤起我们的共鸣吧?“福尔摩斯探案集”是曹哥,吴二哥等常讲的故事,而看到的第一本,记得是在岳三哥焕勋那里借到的。自吴二哥,岳三哥,大钟,毛章和咪咪杨那里借出来的古典和苏联小说,比如“双城记”,“匹克威克外传”,“远大前程”,“九三年”,“战争与和平”,“州委书记”,“战士们”等等,让我扬帆进入了世界文学的宝库。而最鼓舞和激励我的小说,却是苏联作家波列伏伊写的“真正的人”。书中主人公阿烈克谢.密烈西耶夫上尉在失去双腿之后,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而不顾一切的疯狂蛮干,饮下常人无法忍受的千辛万苦,终于战胜了自己和重重困难,重返蓝天的榜样,一直让我趋之若骛,亦步亦趋。坦率地讲,如果不是靠定期阅读这本小说来鼓舞自己的斗志,恐怕在 “北京/美国学习”(19791997)和“被人诽谤污蔑”(2006)的两度逆境中早就被“困难”和“舆论”把我打垮了。行文至此,必提到王“多多”援朝,1980年他自成都返哈工大,路过北京和我相遇,1990年他自内布拉斯加来我这里游玩,曾两度给我打气:“小庆,我们的人生注定多灾多难。你看,我们第一次下乡是自成都到生产队。念研究生“就等于是”第二次下乡,你在北京,相对于家乡成都而言“就等于是”县城,我更惨,哈尔滨“就等于是”生产队了。到美国求学“就等于是”第三次下乡。你这样想,就想开了。”真感谢“多多”教给我的“精神胜利法”,它伴我度过了“洋插队”的忧郁时光,如今,咱已回到了华西坝的怀抱,可惜王“多多”和陈哥清圣等还在“乡下”熬煎呢。快回来吧,朋友们,成都这一片全世界吃得最精致的乐园在等着你们呢。你们真真的违背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古训啦。不知你们怎么想,反正我认为成都的馆子比纽约和巴黎的要安逸得多。至于北京和上海的馆子与成都的一比,那根本是一派“化外”。需知川菜是在充分吸纳了湖广、淮阳、江浙等菜系的精华之后,于上世纪初才初见端掜的中国最高挡菜系,且还在被川人日新月异的精益求精着。

 

   对我而言,小说里面最引人入胜的是科幻小说,而科幻小说里最令人倾倒的,自然是儒勒.凡尔纳的故事了:“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培根的五亿法郎”,“八十天环游地球”,“机器岛”,“地心游记”,“气球上五星期”等等。记得那时常常就书中的内容和科学细节与曹哥,李进,王援朝,丘希圣们展开长久的讨论。Monsieur Jules . Verne的确是一位想象力远超常人的幻想家。他启迪我展开想象的翅膀,在科学的天空里飞翔的那种灵感,让我一辈子感激他!同时他也让我明白了,人是可以足不出户,仅仅依靠阅读和想像来周游世界,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我现在手中拥有各种版本的儒勒.凡尔纳小说。最珍贵的,是在美国旧书店里“淘”到的一本1918Charles Scribner’s Sons, NY 出版,1988年重印的精装毛边“神秘岛”。里面的钢笔插图引人如胜,更妙的是书中有十余幅著名插图画家N.C.Wyeth画的彩色插图。入夜,坐在书桌旁,拧开台灯,静静的和Cyrus Harding工程师(奇怪,中译本译成了塞勒斯.史密斯工程师)他们一起在林肯岛上凭自己的知识和双手创造一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啊!

 

   等一等,第一本“航空知识”,是李进借给我看的1965年第1期,封面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图像。以后毛章借给我1964年第7(封面是古巴空军飞行员)和9期(封面是海军的别-6水上飞机),其中的内容扎扎实实地让我与小学同学们讨论了好几个月。当然,还在华西坝的图书馆和各位兄长们那里看到了“科学画报”,“科学大众”,“知识就是力量”等等有趣的杂志。这些杂志散发出来的那股科学清新和美好实在是太妙了。这是对付人生精神折磨和战胜下乡体力折磨的最好支撑(每当我背负113斤重的粪桶在山路上崎岖的时候,就老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老子要开着直升飞机来送粪”,这时全身的疲惫和粪臭好像就不那么难耐了。)。而阅读这些杂志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被文章里的科学逻辑和数理语言潜移默化的浸润了。这种浸润对于开发智慧而言,可能比死读教科书和做习题要远远有效得多。时过境迁,虽然我现在拥有的军事书籍,论其内容的精美和数量的丰富(我甚至拥有海因茨.古德里安撰写的ACHTUNG-PANZER! (“注意,坦克!”) 这本引起了陆战革命的军事原著) 确实是当年的“航空知识”所无法相比的,但是,我最最珍爱的,还是我8285年在北京旧书店里集配到的196419651966的全部 “航空知识”。每每一翻开它们,就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华西坝和校北路,回到了当年坝子上那一群科学和军事的“少年爱好者”当中。在美国的十余年中,我去过许多军事基地,包括地处偏僻的特种兵/空降兵基地,著名的布拉格堡。每当我跨进F-14 F-15的座舱,遥观洲际导弹发射井,登上航空母舰和导弹巡洋舰的甲板时,多么想和坝子上当年的爱好者们分享这份快乐呀。

 

   五十年代后半期和六十年代早期,那些负责任的作者和出版社们勤勤恳恳的为我们这些“小朋友们”提供了高质量的书籍,让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我个人认为,那是一种现代媒体和网页所无法望其项背的,“真正的”教育。它首先教怎么你去做一个具有正确道德观念的人;然后再教你怎么去做一个具有高度集体主义思想(请注意,集体主义思想对人这样一种社会动物是性命悠关的。也是人类和这个星球共生所必备的)和科学/文化素质的劳动者(国人往往只知道美国的“自由和民主”,却忘了为了得到这一点点“自由和民主”所付出的代价。我在美国的亲身经历是:每一个美国人享受了多少“自由和民主”,他就必需向社会和雇主付出对等的服从和遵守。这不也是一种变相的集体主义吗?)。它往往比老师在课堂上满堂灌的“教育”和家中父母追着打的“体罚”要管事多了;因为它们更能让孩子们接受。我在这里罗列一些书名,看看能否引起大家的共鸣:“大林和小林的故事”,“小公鸡历险记”,“唐小西在下一次开船港”,“宝葫芦的秘密”,“小伞兵和小刺猬”,“儿童文学选集”,“春秋故事”,“战国故事”,“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奔向明天的科学”,“未来的交通工具”,“少年电工”,“少年无线电”, “电动海陆空模型”,“布克的奇遇”,“失去的记忆”,“黑龙号失踪”,“大鲸牧场”,“十万个为什么”,“征服病菌的道路”,“元素的故事”等等;还有苏联的“森林报”,“维.比安基科学童话选”,“科学的故事”,“趣味物理学”,“趣味数学”,“趣味生物学”,“趣味植物学”,“明天的科学”等等;再加上“少年文艺”,“儿童时代”,“儿童文学”,“红领巾”以及方芳从医院阅览室借来的“长江文艺”,“收获”,“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电影文学”等刊物。哇!那时的业余生活有90% 都和书有缘!无怪在上小学和中学的漫长过程中,总是在课堂上“走神”:如果能够不上学,天天在家看书,那该是一种多么“如花椒似芋头”,尽情享受的日子啊。

 

   可谁又能料到,等待我们的中学时代,却是一段比华西坝各位学长和学弟们都要凄惨的日子,那是1969年至1971年,我们每天在课堂上,除了毛泽东思想,还是毛泽东思想。当然,课本里也有一些古文,物理,数学,化学等知识,但对心智正在发育,拼命想多吮吸一些知识的青年们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怎么办呢?无奈,只好大家互相传阅家中的存货了。多亏华西坝众朋友们的藏书和大家的share,使我在那个年代没有受到太严重的“震伤”,在人生的成长和求知道路上较顺利的“熬”过了这艰难的岁月。屋漏偏逢连阴雨,咱们恰好是“臭知识分子”的“狗崽子”,而川医子弟小学校长又给我开出了“该生反动,无培养前途”的毕业评语,随便你在乡坝里头再咋个“扳命”挣表现,大环境早就铁定了你没资格踏进大学的校门。处在这样的“红色恐怖”之下,咱们这些走投无路的“狗崽子”们只能在书中去寻求知识和安慰了。也罢,仰仗“华西灵魂”庇佑和无数次尝试与失败,终于“摸索”出了一套“自创招式”的学习方法(当然,花的时间和精力可比在学校里上学不知多出去多少倍啦)。这真是人生中一段误打误撞,却又颇让人扬眉吐气的经历。因为本人最神往的,就是查良墉先生所著“笑遨江湖”里令狐冲大侠从独孤求败前辈那里学来的本领:无招胜有招。在共和国开头三十年里的生活经历教会了咱们:学习得靠自己,别人施舍的环境和条件是指望不上的。这一点,又得感谢书这位伟大的老师了。因为它从不划分阶级成分,从不计较门庭贫富,从不歧视性别人种,总是平等的呈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战胜自己,学不学了。要不古人怎么讲“开卷有益”呢。我始终不后悔做一个臭老九的狗崽子:那是1971年,我和好友杨路漫步在东御街,正经过香雪海门口时,杨路突然问我:“胡阿,你愿意做一个高干的子女呢?还是高知的子女?”“你说呢?”我把球抛还给了他,“当然是高知的子女喽!”“我一样!”我这样地附和了好友。此事已是36年之前的经历了。好友也早已在9年前仙逝....惟有这段人生选择的对话和他演奏过的Beethoven D major小提琴协奏曲(作品第61号),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其实这期间也有不少好书,比如内部印刷的苏联小说“你到底要什么?”“落角”“多雪的冬天”“礼节性的访问”等等。其中特别要提到的是“礼节性的访问”书中的一个电影剧本“驯火记”,描写的是火箭专家科瓦廖夫一生的故事:此公为了实现让火箭上天的追求,无论命运怎么抛弃他,怎么捉弄他,一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刹那,他都在努力奋斗着以实现他的理想。后来在大放内部电影的79年,我才得以看到了这部苏联电影。如果谁能够让我再看一次这部苏联电影或这本剧本,拿什么去换我都干!

 

在全国山河一片红,人人拜读马列毛哲学著作的七十年代,科学出版社居然翻译了一系列美国出版的“科学年鉴Science Year, Editorial Director: W. Nault, Field Enterprise Educat. Corp.),价格不菲(2.7元一本)。我在74年初买到了发行的第一本,73年的科学年鉴。它向正在乡下接受“再教育”的我展示了被“竹幕”封闭的科学现状。里面有一篇“人癌病毒的探索” 的文章,讲述了人类对致癌病毒的认识和推测,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和暇想。当时我正在温江的水田里摸爬滚打,每日里只有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能在油灯下跟着此书神游在科学之中。我在该文的空白处写下了“或许,这就是我的方向?1974718日”的理想。可是谁又能料到,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我却历经了三十余载的失败和痛苦呢?其中最揪心的,是在1985年失去了最知心的老师兼朋友、在学业上互相角逐的母亲。不过千千有个头头,万万有个尾尾,母亲大人的吉星始终高照着我,经历了千迴百转的碰壁之后,我终于独自设想出了理想的结构模型,把分子量十五万的抗体“化简”成为了分子量三千的肽链模拟物;再以该模拟物和细菌毒素为蓝本,构建了精妙的人造分子机器。在实验动物身上,这些分子机器真的杀灭了疯狂生长的恶性肿瘤。更喜剧的是:正是由于这个设想的大胆和前卫,使Nature Biotechnology 杂志认为它将“动摇”免疫学的基本概念;于是杂志接受了这篇论文。就这样,我头顶着那些‘shit’网站“册封”给我的“中国黄禹锡”头衔,再次在“Nature Biotechnology杂志上发表了“应用抗体模拟物杀灭实体肿瘤”的文章(Nature Biotechnology, Advance online publication, 5 August. 2007)。(这真是极具讽刺意味的一件趣事:去年有几个“鸟人”向“Nature Biotechnology” 杂志指控本人2003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造假”之后,某些居心叵测的“猪肘子”、“狗墩子”和“网站”们立马推波助澜,闹得是,呵呵,全国乃至全世界上下都沸沸扬扬。曾几,大伙都认定本人这回真是 “一栽到底”了。谁知吉人自有高祥,是真的,咳,它还就假不了。可怜这些“肘子、墩子”们的水准太“争火欠炭”,黑灯瞎火地折腾了半天,Nature Biotechnology杂志不仅不“尔视”他们,反而“变本加利”的又刊登了一篇本人的论文。这是多么大的乐子()啊!这不就结结实实的在“猪肘子和狗墩子”们脸上抽了一个大嘴巴子吗? 这种‘反败为胜’的感受真是太刺激了!)要追根溯源的话,不就是书,我最万能的老师在三十年前给我的启迪吗?如今再看到三十余年前就着昏暗的油灯,在科学年鉴那篇文章空白处歪歪扭扭写下的“理想”,能不让你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吗?更令人亢奋的是,在此基础上,我又在进行着更妙的科学革命。只是因为“秘密”所在现在不便披露。相信不久即可和华西坝的朋友们分享“成功”的快乐了。那时,我将再写一篇感想来好好感谢书,这位万能的老师和挚友。还得感谢当初在乡下的三年。经过三年的身体力行,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生活在这样贫穷和恶劣的环境里,可他们却是那么快乐,对生活充满了追求和向往。我父母带给我的生活与他们相比简直恍如天堂。有了这样一个生活中所取的“下限”,我对自己已经享有的一切应该知足了。有了田间/山林里劳作的“折磨”和不知何日才能回成都重新学习的“绝望”垫底,此生再遇到任何困难,好像都能挺过去了。因此,我始终把 “当知青”的那段经历视作人生中最好的学习机会。知青,是当时社会地位最低下的一种人,不会有任何人看得起你,也就不会有任何人来限制你,你可以尽情的去幻想和编排你的人生。只要你趁这个机会定下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此生大概就受用不尽了。 

 

还要深深的感谢Monsieur Jules .Verne(儒勒. 凡尔纳先生)给我的启迪。十年前离开美国回到华西坝,不知遭遇了坝子上多少嘲讽讥笑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此人一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才跑回来的”。这种目光是很折磨人的。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之所以要回来,一是要报效我的华西坝,二是要实践一个理想:儒勒. 凡尔纳可以足不出户,靠阅读和想像编织出一个美妙的科幻世界,那么我同样也可以脱离美国体系的支撑,单凭自己的想像和苦干,在华西坝上做出一片胜过老美的科学天空。十年过去了,我回到华西坝后的想像和苦干经受住了全世界最权威科学出版机构的两次考验,这证明我在华西坝 “自度度人,自觉觉他”的日子里,已经独力做出了一流的科学研究。足以让那些嘲讽讥笑和幸灾乐祸的混蛋们“shut up” (闭嘴)了。同时,这也说明咱们那“无招胜有招”的追求开始有点境界了:就如同赛勒斯. 史密斯工程师他们在神秘岛上用自制的硝化甘油炸开格兰特湖的出口,让水位下降露出“花岗石宫”一样,我已经在华西坝迈出了万里之行的第一步,接下来,就需得拿出“革命加拼命 ”的干劲,继续去身体力行“从无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敌人消灭干净,让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了。还记得“东方红”里面千军万马高唱‘解放军进行曲’,气吞山河向前挺进的场面吗?人生如果没有这样的气势,活着还有什么劲?1965年用金属装配玩具组装了一只“汤姆生”冲锋枪,在家里对着穿衣镜反复模仿“霓虹灯下的哨兵”里好八连鲁连长高唱‘解放军进行曲’进军大上海的场景,被吴大怡、方建新等在我家窗外偷偷窥视到,成了他们足足好几年取笑我的“把柄”。我还记得那是1968年年初,在咪咪杨他们院子的墙外,诸建初和他的中学同学们在摆弄一只“汤姆生”冲锋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 “汤姆生”冲锋枪,那短粗的大口径子弹让我终生难忘。

 

   如果你阅读过有关美学(Aesthetics)的书籍,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美学家们都很难给出什么是“美”的确切定义。对我来说,“美”,就是一种感官和精神上的愉悦。最美的一刹那,就是你把书上看来的东西作为启迪和桥梁,再经过自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扳命”,终于与前人未知的自然沟通,领悟到自然深邃力量的那一刹那。这种“美”会让你感受到一种与神同在的“醉意”。这样的“醉意”和Columbus发现新大陆,Beethoven创作第九交响乐,Koch发现炭疽杆菌的“醉意”有什么两样?书,就象是一位无声的老师,只要你“受活”得了,它会一直驱赶着你去追求那永远趋近不了的“尽善尽美”。

  

如今咱们已经是“鸟枪换炮”,我终于拥有了可能是现在坝子上个人最多的英文藏书,当然,绝大部分是我爱好的自然,军事,历史,建筑和艺术类,医学专业的并不多。很可能也拥有了坝子上个人最多的中文藏书。这是我自认比大多数人都“阔 得多的财富。拜赐于多年在美国各大学图书馆的寻觅和国内出版社的再版,我也搜集了相当一部分儿时的书籍,尤其是连环图。每当翻开这些书籍之时,它们总是给我带来无上的快乐和回忆。说来惭愧,近年连续发表的一系列创新思维和研究,其灵感根本不是源自我本该定期阅读的专业期刊,却恰恰是来自于那些儿时熟读的科学幻想作品。为此,真应该三呼,万岁,华西坝的灵魂!万岁,华西坝的孩提时代!万岁,我们小时候的那些书刊!书,真真是我终生的老师和挚友!   

                                           於2007年8月10日